苏以凝穿着皇后的礼服,脸上一片安详,静静地躺在那里。守在灵前的宫女纷纷俯身行礼:“请皇上安。”盛景怀随意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很快,前殿内就只剩下他和苏以凝了。盛景怀在苏以凝身边坐下,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流连:“皇后,我们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呆着了。”
凤藻宫内灯火通明。
墙角燃着熏香,却遮盖不住满屋的血腥味。
宫女不断捧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奔走,数十个太医围在一起,各个满面愁容。
云枝急得六神无主,只能一声声地唤着:“娘娘,您撑着点……”
苏以凝倚在她怀中,不断地咳着血。
她目光茫然,口中不断喃喃:“云枝,我想回家……”
字字泣血,听得云枝潸然泪下。
只能哄着:“姑娘,老大人马上就来接你,您千万撑住。”
苏以凝虽痛得犹如凌迟,神智却还清明。
父亲已经逝去,苏家只剩她一人。
思至此处,苏以凝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云枝颤抖着手去擦,可下一刻,又有更多的血涌出来。
太医惊慌失措地捧着药碗进来,“快给娘娘服下!”
云枝接过来,抵在苏以凝唇边:“娘娘,您喝下去,喝下去就不疼了。”
苏以凝却不肯张口。
云枝眼泪大颗砸进药碗,“娘娘,奴婢求您了……”
药汁混着血迹从嘴角流下。
碗底见空,却没有一口喝进去。
云枝搂紧苏以凝,朝太医道:“求太医再熬一碗来!”
太医轻轻摇了摇头:“心病难除,娘娘生念已绝……微臣这就去请皇上过来。”
苏以凝周身剧痛,想阻止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医往乾元殿去了。
苏以凝眼前渐渐恍惚起来,与盛景怀初遇的场景在眼前浮现。
国子监中,红梅树下,如玉少年眉目含笑。
终究只是梦一场……
云枝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苏以凝沾满血的手猛地垂落。
乾元殿中。
盛景怀慢慢描着笔下的红梅,随口问道:“皇后如何了?”
宫人颤颤巍巍不敢抬头:“听太医说,娘娘她始终不肯服药。”
盛景怀笔下一停,不由得就有些恍惚。
盛柔爱笑的苏以凝,是如何变成今日严肃固执的样子的?
盛景怀重重放下笔:“她就这么想死?”
抬脚数步,眼前又闪过苏以凝的冷眼。
盛景怀又回到御案后。
沉思片刻,他拿出废后诏书,满不在意地扔给宫人。
“皇后行为如此乖张荒唐,如何配得上国母之位?去凤藻宫宣旨吧。”
宫人是看着苏以凝进王府的,见她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心中暗叹一声。
盛景怀坐下,看着纸上的红梅,蓦地一阵心烦意乱。
备受煎熬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倏然,宫人惊慌失色地跑了进来,悲切的声音响彻大殿。
“皇上,皇后娘娘她……薨了!”
第十一章
偌大的乾元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盛景怀一愣,随后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痛。
“死了?”
声音虽轻,却能清楚地听出话语中的不敢置信。
宫人怯怯不言。
良久,盛景怀失笑起来:“她为了逃开朕,还真是狠得下心啊。”
那笑容凄厉,吓得宫人跪倒一地。
倏地,他喉头涌上股腥甜,呕出一大口血,悉数在红梅画中晕染开!
“皇上!”宫人脸色惊变,一拥而上。
盛景怀却失力跌坐在龙椅上,带笑低喃着:“苏以凝,你死了好……”
盛景怀那日吐血后便陷入了昏迷。
整整六日,他吐血不止,高烧不退。
他口中不断呢喃着一句话,换了数个人去听,方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昭昭,昭昭……”
他一直在叫苏以凝的名字。
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大盛都城满是风雨欲来。
所有太医束手无策地摇着头,皇宫内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后事。
第七日,苏以凝的头七之日。
盛景怀却醒了过来。
宫人几乎喜极而泣:“皇上,您终于醒来了!”
盛景怀脸色惨白地撑起身体:“她呢?”
宫人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避开了他的视线,小声回道。
“皇后娘娘……现在在凤藻宫,明日葬入皇陵。”
盛景怀脱力地倒了回去,吓得宫人又是魂飞魄散:“皇上——”
盛景怀用力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摆驾凤藻宫。”
宫人想劝阻,但触及盛景怀铁青的脸色,还是闭嘴了。
凤藻宫。
盛景怀一下龙撵,身形便是一晃。
昔日熟悉的宫殿入目都是白色。
缓步踱入,再没有那个在宫门口跪着迎接他的人影了……
盛景怀心脏似被火炙烤着,当年夺嫡之争何其凶险,他都没有过畏惧。
可现在,他却不敢踏入殿里。
身后的宫人担忧地上前一步:“皇上,您龙体欠安,还是回去歇着吧。”
盛景怀已经完全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
他像个抽去魂魄的木偶,麻木地一步步走进了前殿。
苏以凝穿着皇后的礼服,脸上一片安详,静静地躺在那里。
守在灵前的宫女纷纷俯身行礼:“请皇上安。”
盛景怀随意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很快,前殿内就只剩下他和苏以凝了。
盛景怀在苏以凝身边坐下,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流连:“皇后,我们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呆着了。”
可当年在王府,他们却总是很喜欢单独呆在一起。
苏以凝看书,他躺在一旁小睡;
苏以凝抚琴,他在树下舞剑。
而在他登上皇位后,这一切都消失了。
他们周围总是围着众多的宫女内侍,她不再称呼他“寒哥哥”,也不再调皮地偷偷在他看书时捂住他的眼睛。
她是最得体的皇后,再也不是当年的苏昭昭。
她越来越不爱笑,张口“臣妾”闭口“皇上”。
盛景怀终于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宠爱乌兰绮——因为她像极了初识的苏以凝。
那个还没有被宫规抹杀的苏以凝。
盛景怀捂住眼,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皇后,你就是这么报复朕的吗?”
“朕当年接近你,的确存了利用你的意思,可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你的感情就已经变了。”
“或许是你第一次含羞叫我‘寒哥哥’的时候吧。”
“你恨朕杀了你父亲,朕作为皇上绝不后悔,可作为寒哥哥却错了。”
“昭昭,我错了……”
盛景怀眼前一片晕眩,鲜血一口接一口地涌出。
像极了苏以凝辞世的样子。
“昭昭,寒哥哥错了……是我亲手将那个爱笑爱闹的你抹杀了,又在别人身上找你以前的影子。”
“我真的是……全天下……最愚蠢之人……”
盛景怀眼前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他摸到苏以凝的手,紧紧扣在手里。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盛景怀缓缓在苏以凝身侧躺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昭昭,我来寻你了,黄泉路上,莫要躲我……”
天寰二十一年,苏府。
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白梅香味。
苏以凝意识昏沉,好像陷在了一个光怪苏离的梦里。
直到房门被推开,寒风袭来。
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姑娘,姑娘快起来,你忘了老大人说今日要带你进宫呢。”
苏以凝嘟囔了一声:“云枝别闹。”
下一刻,意识陡然清明了起来。
姑娘?老大人?
苏以凝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摇着她身体的人正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云枝。
只是她竟然是一副十五六岁的样子。
苏以凝心头剧震,这是怎么回事?
云枝被苏以凝盯得后背发毛:“姑娘,你怎么了,奴婢脸上有脏东西吗?”
苏以凝头还有些晕沉,她从床上坐起来,定定地瞧着云枝的脸。
“云枝,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了?”
云枝与她同岁,如今应当是二十有三,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云枝撒娇地嘟起嘴:“姑娘,你睡糊涂了吗,奴婢才十五岁,本来就年轻啊。”
苏以凝的头顿时似要开裂般疼。
怎么会这样?
云枝已经拿着衣服过来了,“姑娘,您今日要随老大人进宫,还是要穿得贵重点,奴婢觉得这件水红色的好看……”
苏以凝越听越心惊,不由得打断:“云枝,现在是哪一年?”
云枝这下是真的害怕了,上前来摸她的额头。
见苏以凝没有高烧的迹象,方惴惴不安地道:“姑娘,现在是天寰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五啊。”
苏以凝脸色唰地白了。
天寰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五。
她竟然回到了七年前还未与盛景怀相识的时候?
到底是她现在在梦里,还是与盛景怀的那七年才是做梦?
云枝见苏以凝胸口不断起伏,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说话,不由得十分担心。
“姑娘,你别吓奴婢!奴婢这就去请郎中!”
“等一下。”苏以凝叫住云枝,满脑子都是茫然。
“我没事,只是有点没休息好,你去跟父亲说一声,就说今日我不随他进宫了。”
如果她真的是重生,那这辈子她再也不要与盛景怀有任何牵扯了。
而上辈子,她正是今日遇到的盛景怀!
少年折梅相送,她芳心暗动……
却是盛景怀精心设计的相遇!
苏以凝听着云枝离去的脚步声,慢慢倒回了床上。
思绪万分,苏以凝累极,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直到被云枝轻轻唤醒:“姑娘,姑娘?”
苏以凝睁开眼睛,发现外头已经天光大亮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云枝替她换着衣服:“已经中午了,老大人已经从宫中回来了。”
想到前世惨死的父亲,苏以凝心口一痛。
“快些替我梳洗,我要去给父亲请安。”
老天爷开恩,让她还有机会再在父亲膝下尽孝。
那她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好好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
云枝手脚麻利地替苏以凝换好了衣服,又梳好发髻。
苏以凝连手炉都没来得及拿就往前厅跑去。
刚入前厅,就见到那清瘦的身影。
苏以凝双眼不由得湿润,缓缓跪下,一语双关道。
“父亲,女儿不孝,现在才来给您请安。”
第十三章
苏父有些诧异,随即慈爱地将苏以凝扶起:“我儿不必多礼,为父听云枝说你身体不适,可请郎中来看过了?”
闻言,苏以凝只觉心被搅成了泥。
苏父见苏以凝不断滚落的泪珠,也吓了一跳。
“昭昭,可是哪里疼?”
苏以凝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泪珠拭去,赧然道:“女儿失仪了,女儿只是想马上就是母亲忌日,一时难忍心痛罢了。”
苏父也怅然叹了口气:“昭昭孝顺,明日去陪母亲说说话吧。”
苏以凝乖顺应是,又陪苏父说了一阵子话,才回到自己的闺房内。
次日。
苏以凝早早备好了纸钱香烛,带着云枝去了苏母的坟前。
她让云枝走远了一点,将纸钱点燃。
“母亲,是您在冥冥中保佑着昭昭吗?这次,昭昭再也不会让父亲陷入那样的境地了。”
“您在天之灵,请继续看顾着父亲。”
烧完纸钱,苏以凝又说了一些这些年的事,方带着云枝回府。
马车走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上。
苏以凝掀起帘子,看着两侧熟悉的商铺。
前世她入宫后,所食所用都精美奢华,可她最想念的,却是当年父亲下学后从朱雀大街上买的零嘴吃食。
苏以凝贪念地看着。
这时,马车猛地一晃。
苏以凝猝不及防之下,差点从马车上摔了出去。
那马像是突然发了狂,在朱雀大街上狂奔起来,吓得周围百姓纷纷尖叫避让。
车夫已经被甩了下去。
云枝的头在车窗上磕了一下,正高高肿起。
却还扑过来将苏以凝护在身下:“姑娘小心!”
苏以凝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见街上尘烟滚滚,而正前方有一个孩子!
“快跑!”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那孩子已经吓得呆住了,站在原地不动。
眼见就要撞上去,苏以凝的心悬到了喉咙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色的身影闪过,一把抱起孩子就地一滚——
堪堪与疾驰而过的马擦肩而过!
苏以凝松了口气。
下一刻,那银影又掠过来,径直坐到了马上!
那熟悉的背影,让苏以凝浑身一僵。
怎么会是他……
骏马还在往前冲,苏以凝的身体不断撞上车壁。
比起身上的疼痛,心底的疼痛更加鲜明。
她紧紧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前方的身影。
前世,她十六岁嫁给他,本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惨死皇宫,死时年仅二十三。
而牵扯进两人恩怨纠葛的,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父亲……
重活一世,本以为不随着父亲进宫便能斩断孽缘,没想到又在这里撞见了。
简直是孽缘。
这时,发狂的马慢慢停住脚步,倏而猛地瘫倒在地。
车厢中的苏以凝没留神,直接被甩了出去。
“啊——!”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没有来临。
她落在一个盛暖的怀抱里。
意识到身前的人是谁,她如雷击般迅速退开。
现在的她,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眼前人。
云枝手脚并用地从马车上爬下来:“姑娘,你没事吧?”
苏以凝找回一些神智,低着头,小声道:“多谢尊驾。”
头顶传来一道极好听的声音:“姑娘多礼了。”
苏以凝不动声色地瞥去。
只见眼前穿着银白衣袍的少年丰神俊朗,光风霁月。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到苏以凝身前。
“在下盛景怀,姑娘可伤着了?”
第十四章
苏以凝却没去接,只是侧过身:“小女子无事,此番多谢盛公子了。”
盛景怀不以为意地收回帕子,走到那倒地的马前,足尖一勾。
一条约有半臂长的蜈蚣爬了出来,被盛景怀一脚踩死。
“看来这便是让马突然惊起的罪魁祸首了。”
苏以凝脸色有点发白。
如果今天不是盛景怀在场,就算她能有幸活下来,那孩子却是九死一生。
到时候别说她要有牢狱之灾,就连她父亲都难逃劫难。
想到这里,苏以凝又朝盛景怀行了个礼:“小女子多谢尊驾救命之恩。”
盛景怀勾唇一笑:“方才不是已经谢过了?”
苏以凝始终避着他的视线。
见盛景怀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去和云枝说话。
“去查看一下今日有哪些商铺遭了损失,双倍补偿。”
云枝低声应是。
盛景怀倒是多看了苏以凝一眼。
“小女子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说罢,她不等盛景怀回复,转身想带着云枝离去。
盛景怀却上前一步拦住了她:“姑娘没有马车,难道要走回去不成?不如在下……”
还没说完,便被苏以凝打断了。
“多谢好意,不必了。”
她实在不愿与盛景怀再有牵扯。
盛景怀也不强求,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眸底划过一抹意味深长。
这时,贴身侍从裴云鹤迎了上来。
“王爷,您没伤着吧。”
见盛景怀定定望着前方,不由得有丝好奇:“这位姑娘是?”
盛景怀双手负在背后,眸光一闪:“马车上有苏家的徽章,你说她是谁?”
裴云鹤沉思片刻,随即面露喜色。
“苏家……难道是苏太傅之女?”
盛景怀微微颔首:“不错。”
裴云鹤难掩激动之情:“太傅门生众多,朝中有一半的臣子曾是他的学生,若是王爷能娶太傅之女……”
盛景怀但笑不语,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
苏府。
苏以凝怔怔地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星子出神。
原想着离盛景怀越远越好,却没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了。
还是说,今日相遇也是盛景怀精心布局的呢?
毕竟,前世他也是这么算计她的。
正想着,云枝推门进来:“姑娘,怎么还没安寝?”
苏以凝回过神来,笑道:“睡不着呢。”
云枝走到她身边,促狭一笑:“姑娘莫不是在想白日里那位公子?”
苏以凝唇角的笑意凝固。
云枝尚未发现她脸色骤变,还揽着苏以凝的手臂玩笑。
“姑娘别害羞,那位公子当真是英俊不凡,和姑娘倒是相配……”
“别说了!”苏以凝声色俱厉地出声打断。
云枝吓了一跳。
她和苏以凝自小一起长大,苏以凝待她一向盛柔,从未这样吼过她。
“姑娘……”云枝有些怯生生地开口。
苏以凝沉吸口气,勉强勾起唇角:“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若是传出去,岂非惹人笑话?”
云枝低头:“奴婢知道了。”
苏以凝知道这火发得不对,毕竟云枝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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