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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重笑了,道:“你不是钟晚晴。”假阿绣道:“奴家就是钟晚晴。”桑重道:“她不会像你这样害怕。”假阿绣道:“你怎么知道?你很了解她?”桑重道:“不了解,但就是知道。”假阿绣抿了抿唇,露出一丝怪异的笑,道:“只可惜别人不知道。”桑重待要言语,外面响起打斗声,便出去帮忙,一只脚刚迈出门槛,门上的对联金光暴涨,竟形成繁复的法阵。桑重始料未及,浑似一只被蛛网黏住的蜻蜓,挣脱不得,只觉天旋地转,打斗声远去,金光黯淡至无,周遭一片寂静黑暗。桑重掌心托起一团火焰,发现自己已不在观音祠中,四面石壁光滑如镜,围成一条七尺多宽
桑重笑了,道:“你不是钟晚晴。”
假阿绣道:“奴家就是钟晚晴。”
桑重道:“她不会像你这样害怕。”
假阿绣道:“你怎么知道?你很了解她?”
桑重道:“不了解,但就是知道。”
假阿绣抿了抿唇,露出一丝怪异的笑,道:“只可惜别人不知道。”
桑重待要言语,外面响起打斗声,便出去帮忙,一只脚刚迈出门槛,门上的对联金光暴涨,竟形成繁复的法阵。
桑重始料未及,浑似一只被蛛网黏住的蜻蜓,挣脱不得,只觉天旋地转,打斗声远去,金光黯淡至无,周遭一片寂静黑暗。
桑重掌心托起一团火焰,发现自己已不在观音祠中,四面石壁光滑如镜,围成一条七尺多宽,一丈多高的甬道,前后都通往黑暗。
桑重细细打量石壁,竟连一条缝隙都没有,运力一掌打上去,纹丝不动。一时别无选择,只好拽开步子往前走。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一面石壁,甬道变成左右两条,还是看不见尽头。桑重选择左拐,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甬道又分岔,变成了三条。
桑重想了想,拿出一支笔,蘸了朱砂,在石壁上写了个壹,仍然选择左拐。
就这样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记得左拐了十一次,心想这应该是个迷宫,假阿绣和同伙杀我不成,便想将我困在这里。而我失踪,别人都会以为是钟晚晴所为,这才是真的嫁祸。
他试图用六合天局推算出路,却被一股力量阻挡,只能来来回回摸索出路。
长长的甬道一成不变,走得久了,难免感觉烦躁沉闷,还有些热。饶是桑重好耐性,也出了一身汗。
他叹了口气,怀疑自己和钟晚晴,阿绣这两个女子犯冲,不然怎么总是因为她们倒霉呢。
走到第十二个岔路口,石壁上的标记赫然在目,却有两个,桑重怔住了。
一个朱红色的柒是他写的,另一个白色的叁却不是他写的,他写柒时,石壁上还是空的。
也就是说,有人在他之后经过这里,写了这个白色的叁。
可是桑重走了这么久,丝毫不曾察觉这迷宫里还有别人,是正好错开了么?
也许不是,他心弦绷紧,这次选择右拐,一边走,一边拿出八卦镜,用衣袖挡着,照向身后。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桑重松了口气,倘若此人一直暗中跟着自己,自己却不知道,那该多么恐怖,身上的汗经这一吓都冷黏了。
唉,一声轻烟似的叹息飘入桑重耳中,他悚然色变,锐利的目光射向前方。
一名白衣女子提着绛纱灯,不知何时立在远处。她袅娜的身影被绯色灯光笼罩,朦朦胧胧,宛如鬼魅,看不清面目。
桑重缓步上前,她没有动,似乎在等他。
艳丽的容颜越来越清晰,桑重站住脚,诧异地盯着她,道:“你……是钟姑娘?”
钟晚晴笑道:“你怎么肯定我是真的?”
桑重道:“直觉。”
他好想问她阿绣怎么样,可是她们并不知道他已知她们是一伙的,这一问便露馅了。阿绣若是知道他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会怎么想呢?
桑重犹豫片刻,忍住了没问。
钟晚晴眉头一挑,道:“听说六合天局的传人直觉敏锐非常,怎么还被困在这迷宫里出不去呢?”
桑重道:“这里似乎有干扰六合天局的法宝,贫道无法推算。”
钟晚晴呵呵一笑,道:“我看分明是你修为不够,我修为比你高,不如你把六合天局传给我,我来算算怎么出去。”
桑重沉吟片刻,道:“倒也是个法子,那你先跪下,行过拜师礼,贫道再传给你。”
钟晚晴冷哼一声,扬起下巴,蔑视的目光从狭长微翘的眼角露出来,道:“你想得美!”
桑重心中冷笑:你想得也挺美,口中道:“钟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钟晚晴道:“有人冒充我作奸犯科,我自然要来看看这大胆狂徒是谁?我知道你和聂道长在查此案,这几日一直跟着你们,你们都不知道。”
桑重不太相信,钟晚晴眨了眨眼,道:“昨日下午,你和聂道长下棋,赢了三子,对不对?”
桑重变了脸色,凝眸看着她,神情有些复杂,道:“姑娘真是好本事,观音祠里那三个人,你看出他们是谁没有?”

第二十五章 红笺小字如惊雷
钟晚晴摇了摇头,道:“我们出去再说。”
桑重道:“你知道怎么出去?”
钟晚晴从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盒子打开,金光一闪,一只巴掌大的金蟾跳了出来。这金蟾只有三条腿,鼓着一双碧莹莹的眼,仿佛两颗上好的翡翠珠子,背上一点朱红尤为醒目。
桑重惊讶道:“指路金蟾?这东西早已绝迹,你从何处得来?”
“是阿兄送给我的。”提起兄长,钟晚晴语气温柔了许多,她蹲下身,轻轻抚摸金蟾的脑袋,含笑道:“我打小便是个路痴,常在自家花园迷路,阿兄怕我出去走丢了,便送了这只指路金蟾给我。”
桑重道:“听说姑娘剑法高超,令兄想必也修为不凡。”
钟晚晴仰起脸,流光潋滟的眸子里透着自豪,道:“我的剑法就是他教的,他比我厉害百倍。”
比她厉害百倍,凡间哪有这样的高手?就算有,也该飞升了。
桑重道:“令兄莫非已去了天界?”
钟晚晴道:“还没呢。”
那就不可能比她厉害百倍,他们兄妹想必感情很好,她夸大其词也寻常。桑重这样想,还是相信她兄长是个绝顶高手。
金蟾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两人跟着它,拐了十几个弯,终于看见一扇雕花木门。
桑重推开门,带着腥气的凉风迎面吹来,天边一片鱼肚白,正是破晓时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成群的海鸟低飞徘徊,地上怪石林立。
外面竟是一座荒岛,两人走出来,门和迷宫登时消失了。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石头,溅起雪白的浪花,涛声不绝。
钟晚晴环顾四周,茫然道:“桑道长,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桑重道:“这是北海。”
钟晚晴收起指路金蟾,道:“你知道就好,我救了你的命,作为报答,你请我吃早饭罢。”
她说这话的口气,仿佛给了他天大的恩赐。桑重被困在迷宫,本是因为她,闻言不免好笑,还有点熟悉。想了想,阿绣有时也如此厚颜。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钟晚晴这样的女子,别个男子图她美色,趋之若鹜,但在桑重看来,她就是一团麻烦,避之不及。
换做平时,桑重绝不会搭理她,此时为了打探阿绣的消息,笑道:“荣幸之至,不知姑娘想吃什么?”
钟晚晴道:“我想吃镇江的锅盖面。”
面锅里面煮锅盖,乃镇江三怪之一,素有江南第一面的美誉,很多不起眼的小店都做得相当不错。
桑重和钟晚晴走进一条巷子,一名中年汉子提着满满一桶水,与他们打了个照面,便呆在原地,直勾勾地瞧着钟晚晴,不觉手一松,桶掉在地上,水泼湿了旁边的一捆柴。
卖柴的小贩急忙挪开柴禾,转头正要开骂,怒气冲冲的目光落在钟晚晴脸上,也痴了,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巷子里有家小面馆,时辰尚早,还没有客人,掌柜的坐在柜台后吃茶,一名小伙计坐在门口择菜。桑重和钟晚晴走进来,两人都呆住了。
钟晚晴微微一笑,两人便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
桑重咳了几声,才帮他们召回魂魄,小伙计红了脸,无比欣羡地看了看桑重,放下手里的菜,堆笑上前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桑重道:“两碗锅盖面,再来几个拿手菜。”
钟晚晴道:“再去打一壶二十年的女儿红。”
这种小店自然没有二十年的女儿红卖,要去很远的大酒楼买,小伙计浑似接了圣旨,二话不说,便飞奔去买。
钟晚晴一手托腮,眼角觑着他的背影,红唇微翘,似乎是对自己魅力的得意,又像是对好色男子的讥诮。
“桑道长,我能否问你几个问题?”
桑重直觉她的问题与阿绣有关,不动声色道:“姑娘请讲。”
钟晚晴看着他的眼睛,道:“观音祠里的假观音,在你眼中是何模样?”
桑重默然片刻,垂眸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不方便告诉姑娘。”
钟晚晴道:“是不是很像一位姓唐的姑娘?”
桑重脸色大变,惊愕地抬眸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认识她?”
钟晚晴笑道:“果然是阿绣,我是她的朋友,听她说起过你。她离开你,有她的苦衷,还望你莫要见怪。”
桑重道:“姑娘来找贫道,莫不是她的意思?”
钟晚晴道:“道长可曾听说过掬月教?”
桑重道:“该教的教主是否姓霍,单名一个砂砾的砂?”
钟晚晴眼中露出一丝意外之色,道:“你怎么知道的?”
桑重道:“贫道的四师兄曾在铜钲馆见过他,彼时姑娘也在,这位霍教主一拳打得郎啸虎肋骨全断,四师兄对他印象极深。”
钟晚晴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就是我阿兄。”
她的兄长怎么姓霍,不姓钟呢?也许是同母异父罢。桑重没有多问,只道:“那阿绣与掬月教是何关系?”
钟晚晴不言语,唇角泛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桑重见她这么笑,便感觉自己又惹上麻烦了,并且这次麻烦还不小。
掌柜的端来两碗锅盖面和几盘菜,香气四溢,桑重却没什么胃口,钟晚晴倒吃得香。小伙计买来了酒,替她斟上。她连吃三杯,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桑重。
“这是阿绣写给你的,等我走了再看。”
桑重接过信,见上面火漆封口,写着桑郎亲启,正是阿绣的笔迹,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她会在信里说什么?她是否遇上了麻烦?桑重半是好奇,半是担忧,混在一起,心急非常,只望钟晚晴早点吃完,早点离开。
钟晚晴慢悠悠地吃着面和菜,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看得桑重恨不能出声催促。
钟晚晴擎着酒杯,对上他焦灼的目光,笑了笑,道:“桑道长,很少有男人在我身边想着别的女人。”
桑重点点头,道:“贫道相信。”
这是一句很含蓄的恭维,钟晚晴颇为受用,唇角笑意更深,道:“阿绣眼光不错。”仰脖饮尽一杯酒,擦了擦嘴,将一块鸡卵大小,乌黑圆润的石头放在桌上,起身告辞而去。
桑重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见上面写着:桑郎惠鉴,请恕妾不告而别之罪。妾本是掬月教主之妾,怀珠三月,系君之骨肉。此事瞒不过教主,君若有心,还望脱妾于厄。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红笺小字,字字如美女簪花,连起来却浑似一道焦雷当头劈下。桑重惊呆了,她竟然是有夫之妇,自己不仅与她春风一度,还让她有了身孕!
更要命的是,她的丈夫是一拳打得郎啸虎肋骨全断的绝顶高手。
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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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纸人金棺迎桑郎
聂小鸾和两名外门弟子守在观音祠外,桑重进去已有一会儿,聂小鸾凝神听着动静,忽觉身后射来一缕寒意,转头看去,数十丈外的树梢上立着一个夜叉,青面獠牙,身形瘦削,穿着石青色窄袖长衫。
他双臂环胸,遥望着聂小鸾,忽然身形一动,剑光匹练般袭来。
聂小鸾挥剑招架,转眼斗了十几个回合,看清对方并不是真夜叉,只是戴了一个夜叉面具,冷笑道:“阁下不敢露出真容,莫非是故人?”
夜叉不作声,连挥三剑,剑气滔滔不绝如江水奔腾,与聂小鸾的剑气相撞,动静甚大,却不见桑重出来。聂小鸾担心他被困住了,剑势愈发凌厉,夜叉忽然翻身后掠,化风而去。
聂小鸾没有追,急忙奔入观音祠,善财童子倒在地上,脸上盖着一方沾血的缎帕。
桑重不知所踪,观音和龙女也不见了。
“如此说来,五师弟是被那个叫钟晚晴的女贼掳走了?”
清都山德济堂内,掌门黄伯宗头戴芙蓉冠,身着淡黄袍,貌若三十许人,坐在一把交椅上,皱着眉头道。
聂小鸾道:“师兄,也不能这么说,天璇钟失窃一事疑点颇多,有人冒充钟晚晴也未可知。”
黄伯宗点了点头,道:“不管是谁偷走了天璇钟,先把五师弟找回来再说罢。”
辰牌时分,小贩们进了城,街上叫卖声声,小面馆里也热闹起来。桑重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姿势都没变。桌上的面和菜都凉透了,他也冷静了许多。
这件事太奇怪了,阿绣若真是霍砂的小妾,便是钟晚晴的嫂子,钟晚晴怎么会帮她接近自己?这不是给霍砂戴绿帽么?
且修为越高的修士,越不容易有子嗣,这似乎是天道对修仙界的制衡。桑重的修为虽然不算很高,但一夜风流便让阿绣怀孕,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总而言之,这封信越看越像另一个骗局的开始。
桑重将信笺翻过来,一抹嫣红的胭脂唇印跃然入目,惹人遐思。手指欲碰又止,置于鼻下闻了闻,是他给她做的胭脂。
桑重微微笑了,小祸害,花样忒多。
如果这真是个骗局,桑重倒有些佩服了,因为纵然可疑,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她真有了身孕,万一她真是霍砂的小妾,正望穿秋水,等着自己去解救,自己怎能不去?不去,还是男人么?
桑重当然是男人,虽然狡猾,有点浑,但他不喜欢连累别人,尤其是女人。
可是怎么去呢?
桑重拿起桌上钟晚晴留下的石头,用六合天局推算,眼前出现一片坟地,荒冢累累,野草蔓蔓,淹没在草丛间的墓碑东倒西歪,地上有很多和他手中一样的石头。
这是哪里?桑重催动法力,画面更加清晰,他看见远处有一座宝塔,金顶映着西落的日色,大放光芒。
遇上好天,傍晚站在京师西郊的坟地,眺望远处的慈恩塔,便是这番光景。
桑重去过京师,认出这是慈恩塔,也许通往掬月教的途径就在这片坟地里?
他写信给黄伯宗,报了平安,随后来到京师,在西郊坟地转了几圈,一个活人都没有,鬼也没看见,也没发现传送阵之类的东西。
但钟晚晴留下石头,指引他来这里,一定有其用意。
桑重决定等到晚上看看,毕竟怪事总是在晚上发生。眼下才过午时,离天黑还有两三个时辰,他便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在地上放了个蒲团打坐。
日落月升,夜色渐浓,一名头戴方巾,身穿蓝布长衫的年轻男子提着灯,匆匆走来。
桑重见他阴气缠身,印堂发黑,不像个正常人,心想:莫非是来接引我的?却没有现身。
蓝衫男子径直走到一座坟茔前,柔声道:“娘子,小生来了。”
坟茔裂开,蓝衫男子跳进去,坟茔又合拢如初,女子的媚笑声,缠绵的喘息声从里面传出来。
原来是和女鬼约好了,来此寻欢作乐的。
阴阳有别,人鬼殊途,这么做无异于寻死。桑重叹了口气,并不想阻拦,男欢女爱就像天要下雨,拦也拦不住。过去他便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因为阿绣破了戒,体会更深刻。
更鼓三下,夜风吹来一阵缥缈的细乐声和歌声,似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桑重凝神细听,唱的是:天地开张,吾师来发丧,香花宝盖前后拥,挡我丧者丧下亡。各位诸亲齐用力,一肩抬到卧龙岗,一打金棺二打材,三打福禄进门来,四打亡人归仙界,逍遥撒手上天台。
唱到诸亲齐用力,便有一支出殡队伍出现在路上,打头的是两个提着灯笼的白衣人,后面跟着一个撒纸钱的白衣人,四个抬棺材的红衣人,那棺材不知是什么做的,金光闪闪。还有四个白衣人拿着锣鼓唢呐,吹吹打打走过来。
他们的脸都很白,鬓边簪着红花,戴着高高的帽子,看似走得不快,但只要移开目光,片刻后再看,便已穿过十几座坟茔了。
纸钱随风飞舞,飘雪似的,挂在枝头,落在地上,张张分明,没有重叠的。
这情形着实诡异,桑重看见坟茔里的鬼都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这支出殡队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半夜三更出殡啊?”
“不知道呢!”
“听说半夜出殡,都是横死的人,但没听说过穿红出殡的,还有这棺材,也恁般古怪!”
“莫急莫急,等人家入土,大家都是邻里,好好问问。”
出殡队伍在距离桑重还有三丈远时停住了,棺材落地,他们却不动土,似乎在等什么。有个提灯的白衣人环顾四周,脑袋竟在脖子上转了一圈。
桑重发现他们都没有呼吸,不是活物,也不是鬼,应该是纸人。
他咳了一声,走出来道:“你们来此作甚?”
红衣人,白衣人和坟地里的鬼齐刷刷朝他看过来,撒纸钱的白衣人笑着作揖道:“见过桑长老,我等是奉月使之命来接您的。”
桑重道:“月使?莫不是钟姑娘?”
“正是。”白衣人惨白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一只手推开棺材盖,道:“敝教离此路途遥远,还请长老到棺材里休息少时。”
众鬼闻言,甚是惊讶,交头接耳道:“原来不是埋人的,是接人的!”
“哪有用棺材接人的,多晦气呀!”
桑重走到棺材旁,伸手摸了摸,竟是纯金打造的,里面铺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香气扑鼻,还放着一个绣花锦枕。外壁刻有阻断神识的符文,他若躺进去,盖上盖,便无法用神识探测外界。
钟晚晴如此安排,是不想让桑重知道掬月教的方位,桑重心里明白,虽有顾虑,也别无选择,便躺了进去。
这棺材似乎为他量身定做,没有多少活动的空间,遇袭也无法躲避。
白衣人低头看着桑重,表情真诚,道:“桑长老,莫怕,我们月使向来慈悲为怀,天上人间都找不出比她更美丽,更善良的女子,她绝不会害你的。”
纸人的言行举止都受主人控制,这话其实就是钟晚晴在自夸。
被她重伤过的桑重当然不能苟同,心想天上人间都找不出比她更自恋的女子还差不多,点头道:“钟姑娘的好意,贫道明白,快走罢。”
千斤重的棺材盖,白衣人还是一只手,毫不费力地便盖上了,道了声起,扬手撒了把纸钱,吹吹打打唱着歌,这支诡异的队伍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十七章 泪眼执手似鸳鸯
桑重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被花香包裹,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有这种经历的人很少,因为大多数人只有死了才会躺在棺材里,被人抬着走。
桑重此时也不免想到死,他并不怕死,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还不会死。毕竟他有一身修为,有六合天局,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不至于一点法子没有。
也许为了一段露水情缘,一个居心叵测的妖女,一封疑似骗局的信,躺进这口棺材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桑重有试错的资本。
人一生之中要做出无数决定,总有一些是明知很可能错也要做的。其实一个决定究竟正确还是错误,往往事后才见分晓。
纸人们唱了几遍出殡的歌,大约是腻味了,曲调一变,唱道:“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什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念什么经文也,佛,守什么的寡。”
听得桑重不禁笑了,十几首不正经的山歌野调唱罢,棺材停下了。
纸人们放下棺材,一人道:“桑长老,敝教到了。”
棺材打开,满天繁星入目,桑重坐起身,只见星月光中,尖峰峻岭环绕,山间一股瀑布飞流,直冲而下,触石沧沧喷碎玉。
瀑布之上,楼台影影,殿阁沉沉。
白衣纸人道:“月使有事外出未归,我先领长老去见小夫人罢。”
虽然阿绣是霍砂小妾这件事还有待考证,但桑重听白衣纸人的话,自己仿佛真成了阿绣的奸夫,来这儿偷情了。
他心头冒出一点羞耻感,神情也有点不自在,低头道:“好。”
白衣纸人微微笑了,凌空一跃,已在数十丈外,身法飘逸灵动,丝毫不见寻常纸人的呆滞感。
桑重心中赞叹,跟上他道:“你们教主不在么?”
白衣纸人道:“他若在,我们怎么敢请长老来?”
桑重噎了一下,羞耻感更甚,看了看别处,道:“他有几位夫人?”
白衣纸人笑着摇头道:“数不清。”
桑重心里舒服了些,万一这一切不幸都是真的,给一个浪子戴绿帽,毕竟要比给一个老实人戴绿帽少几分罪过感。
庭院里遍植花卉,芬芳沁脾,碧纱窗开着,阿绣坐在窗边,娇小的身影像一只笼中雀,一手支颐,一手摇着纨扇,翘首望着外面。
两个人从天而降,那头戴逍遥巾,身穿青罗道袍的美男子不是桑重,又是哪个?银色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白得清透,眉目漆黑鲜明,如被新雨濯洗过。
阿绣双目圆睁,虽然满怀期待,真的看见他来了,又不敢相信,呆呆地望着他,手中的纨扇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心花怒放,身子变得轻飘飘,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他,英俊得叫她迷醉。
桑重也看着她,心中漾开一股极复杂的滋味,以重逢的欢喜打头,对她身份的猜疑随后,剩下的还没想清楚,一阵香风扑面,阿绣抱住了他的腰,十分用力,脸贴着他的胸膛,哽咽道:“冤家,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柔软的身子偎上来,桑重心里的滋味又变了,低头轻抚她单薄的背,叹了口气,道:“你信上那样说,我怎么会不来呢?”
阿绣抬起脸来看他,红红的眼睛泛着水光,香腮上挂着泪。
外表如此柔弱的她,究竟是猎物还是猎人呢?桑重看不清,也算不准,拿出帕子替她拭泪。
阿绣握住他的手指,道:“我们进去说罢。”
掀起绣着海棠花的毡帘,屋里铺陈华丽,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焚着龙涎香。百宝阁上摆着许多古玩,墙上挂着字画。
阿绣道:“你坐罢,奴去沏茶。”
桑重想着她可能有孕在身,将茶壶拿在手里,道:“我自己来,你别动了。”
阿绣便向榻边坐下,桑重倒了两瓯热茶走过来,递给她一瓯,坐下道:“那日你为何不辞而别?”
阿绣将茶瓯托在手心里,低头看着,飞红了脸,小声道:“奴怕教主回来,累及你。”
桑重道:“既怕连累我,那晚又为何来找我?”
阿绣咬着嘴唇,泪珠儿纷纷落下,一颗颗砸在茶瓯里。
她双肩轻颤,抽泣道:“是奴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你正人君子,冰壑玉壶,原本是不会和一个有夫之妇纠缠的,奴不该隐瞒自己的身份,更不该对你动心,都是奴的错。若非为了腹中这点骨血,奴也不会给你写那封信。”
她一只手按在小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浑似雨打海棠。
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桑重心早软了,将她揽入怀中,道:“是我一时放纵破了戒,铸下大错,怎么能怪你?”
阿绣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桑重没有半点犹豫。
阿绣想这话一定是假的,但心里受用,泪盈盈地看着他,道:“奴也不后悔。”
这光景倒像是一对情比金坚的鸳鸯,桑重笑了笑,手指搭上她的脉门,确是三个月身孕的脉象,道:“钟姑娘是霍砂的妹妹,怎么肯帮你?”
阿绣道:“教主生性风流,整日在外面鬼混,奴本是他强掳来的。月使与奴私下交好,看不惯教主的行止,奴再三恳求,她便答应帮奴离开这里。”
桑重点了点头,阿绣看他一眼,道:“教主已有半年没回来了。”
桑重吃着茶,沉思不语,忽然意识到她多说这一句,是怕他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忙道:“我相信你。”
阿绣破涕为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庞,又在他身上嗅来嗅去,道:“好浓的花香,哪里沾上的?”
桑重道:“是棺材里的。”
阿绣愕然道:“棺材?”
桑重便把自己是怎么来的说了一遍,阿绣好气又好笑,道:“月使性情乖张,百无禁忌,你莫要见怪。”
桑重道:“她不惜背叛兄长,帮你脱离苦海,如此盛情,我谢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她?”
阿绣依偎在他怀中,三个月来的思念,忐忑化作满足的笑意,道:“桑郎,奴从未像今晚这般高兴过。”
桑重相信她真的很高兴,至于是因为自己对她有情高兴,还是因为算计得逞高兴,便不知道了。
他嗅着她发丝间的清香,道:“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罢。”
阿绣道:“月使让我们等她回来再走。”
桑重道:“你来掬月教多久了?”
“三年了。”
“掬月教共有多少人?”
阿绣目中露出茫然之色,道:“奴也不清楚,他们总是神出鬼没,应该不是很多,但个个都是高手。”
桑重道:“那你可知霍砂和钟晚晴是何来历?”
阿绣道:“教主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奴也不敢问,倒是月使,有一回喝醉了,说她和教主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被世人称之为堕和罗。”
“桑郎,你听说过么?”
桑重目光投向窗外,沉吟片刻,道:“我听师父提起过,堕和罗是南海古国,南与盘盘,北与迦罗舍佛,东与真腊相接,西邻大海,灵气充沛,天材地宝极多。该国上至国君,下至百姓,无不修仙,是以高手如云。”
阿绣点头道:“难怪教主和月使都这般厉害。”又笑嘻嘻道:“桑郎真是博古通今,见多识广。”
说到此处,白衣纸人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桑长老,月使回来了,请您和小夫人过去坐坐。”

第二十八章 酩酊错把阿兄唤
白衣纸人领着桑重和阿绣走出庭院,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经过数处亭台,来到一座金阶玉砌的殿宇前。回廊灯火辉煌,铛的一声响,清韵悠扬,仿佛是钟声。
桑重和阿绣循声看去,钟晚晴穿着紧身的夜行衣,立在一口铜钟旁,纤细得仿佛一根柳枝,手里拿着个铜磬子。
桑重目光顿在那口钟上,近前几步,诧异道:“这是天璇钟?”
钟晚晴点点头,转脸向他们一笑,道:“我刚偷来的。”
阿绣道:“你从哪里偷来的?”
钟晚晴放下铜磬子,拿出一个银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
她喝了一大口,道:“我本想抓住那个冒充我的假观音,带回来审问,可是这样又有些麻烦。”
“聪明如我,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在观音祠里撒了一点追魂香,放了她和假龙女一马。与你分手后,我便循着追魂香找到了金波门,原来假观音是周鑫的姐姐白露仙子,假龙女是周鑫的娘子。”
“周鑫曾在山市春晖楼调戏阿绣,被我教训了一下,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想必因此报复我。”
钟晚晴摇了摇头,道:“真是的,不想着管好自己的男人,只知道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毕竟慈悲为怀,不与她们一般计较,偷了钟便回来了。”
她走到石桌边坐下,向果盘里拈起一枚李子吃了,道:“你们说她们是不是嫉妒我貌美?”
阿绣翻了个白眼,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凉,桑重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蒲团给她垫着。他心是细的,只要他愿意,会是很体贴的丈夫。
阿绣被喂了颗糖似的,抿着嘴笑了,得意地瞥了钟晚晴一眼。
小女人,男人给她一点好,她便在别的女人面前得意起来。钟晚晴把不屑挂在脸上,桑重看着她,道:“钟姑娘,你可知周鑫和蝎郎君失踪了?”
钟晚晴愣了愣,道:“他们失踪了?难道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怀疑是我干的?”
桑重道:“多半如此。”
钟晚晴叹了口气,满不在乎道:“我也无法证明不是我干的,随她们误会去罢。”
桑重道:“贫道有法子证明,只要姑娘把天璇钟交给贫道,贫道向掌门师兄他们解释清楚,请他们派人去找周鑫和蝎郎君。找到他们,误会自然消除。”
钟晚晴眼珠转了转,道:“可是我听说这口钟很值钱呢,我辛辛苦苦拿回来,就这么交给你,岂不是亏大了?”
桑重道:“那你想怎么样?”
钟晚晴一手托腮,喝了两口酒,道:“三日后,我把这口钟送到山市的永源当铺,你们带着灵石去赎罢。”
这分明是敲诈,阿绣怕桑重不高兴,道:“你就让桑郎带回去罢。”
钟晚晴笑着伸手捏她的脸,道:“你才认识他多久?心就偏向他了?难怪人家说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在下面呢!”
阿绣涨红了脸,啪的一声,用力拍开她的手,窘迫地看了一眼桑重,对钟晚晴道:“桑郎好歹是客,你也不知收敛些!”
钟晚晴看着泛红的手背,上挑的眼角透出一点讥讽,道:“我怕什么,他又不是我的情郎,我不必在他面前装贞洁烈妇。”
阿绣眉头一拧,面露愠色,桑重忙道:“贫道答应钟姑娘的条件。”
阿绣看向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钟晚晴道:“算你识相。”
桑重道:“贫道相信姑娘是真心为阿绣好,阿绣如今有了身孕,受不得惊吓,贫道带她离开后,希望姑娘尽快将这一切告诉令兄。”
两个美人同时睁大眼,吃惊地看着他,钟晚晴道:“你疯了?阿兄知道此事,你和阿绣只有死路一条!”
桑重微微笑了,道:“那倒未必,听说令兄风流多情,已有半年没见过阿绣,阿绣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杀了贫道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祸上身,他未必肯为了阿绣付出这样的代价。不如和贫道谈谈条件,此事毕竟是贫道理亏,他若愿意成全我们,一切好说。”
钟晚晴本就是想先做好人,放他和阿绣离开,再代表被戴了“绿帽”的霍砂去找他谈判。
以他的身份,必然怕被人知道他染指一名有夫之妇,羞愧无奈之下,他除了答应他们的条件——交出他手中的《隐芝大洞经》,帮忙寻找其余五卷,还能怎样呢?
现在他主动提出谈判,虽然不影响计划,但钟晚晴这边便有些被动了。
她盯着桑重,眼中神色变幻,忽将酒葫芦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好,敢作敢当,是条汉子!我会尽量劝说阿兄,让他不要为难你们。”
桑重深深一揖,道:“多谢姑娘成全,若没有别的事,贫道便和阿绣告辞了。”
钟晚晴点了点头,道:“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桑重道:“贫道想先带阿绣回师门,劳驾姑娘送我们到山市便好。”
钟晚晴用传送阵送他和阿绣去了山市,回来继续饮酒,直饮得酩酊大醉,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天一早便灰蒙蒙的,阴云积蓄了半日,细雨如丝,终于无声落下。
霍砂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来,轻推她的身子,道:“晚晴,下雨了,回屋睡罢。”推了几下都没反应,只好打横抱起她,送回卧房。
钟晚晴忽然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眉头微蹙道:“阿兄,你走慢点,我头好晕。”
霍砂瞥她一眼,有些不快道:“酒鬼,晕死了也活该。”说着放慢脚步。
钟晚晴笑道:“阿兄,你的小老婆跟野男人私奔了,你生不生气?”
霍砂冷冷道:“那不是我的小老婆,我也不是你阿兄,你阿兄在摘星阁里躺着呢。”
钟晚晴嘴巴撅了起来,抬手摩挲着他的脸庞,道:“胡说,你就是我阿兄。”
她的手又热又软,眼中带着孩童般的依恋,霍砂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和一个醉酒的女人讲道理,本就是件蠢事。
走到廊下,霍砂收了伞,进屋将她放在床上,转身便要走。钟晚晴拽住他的衣袖,软绵绵的声调黏人,道:“阿兄,我想听你吹笛子。”
霍砂低头看着她拽住自己的那只手,目光顺着手臂上移,落在她散满枕席的青丝,酡红瑰丽的芙蓉面上,又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拿出一根紫竹笛,横在唇畔吹起来。
钟晚晴目光涣散,平日蕴在眼中的防备,疏离都不见,红唇弯弯,神色柔和,仿佛忽然间小了很多岁,显出少女的娇憨。
霍砂眼角觑着她,笛声愈发缠绵。
钟晚晴把玩着他长长的衣带,待笛声停下,道:“阿兄,日前我听见一个人吹笛,也很好听。和你不一样,他的笛声像陈年的竹叶青,我听着听着就醉啦。”
霍砂道:“那人是男是女?”
钟晚晴道:“是个男人。”
霍砂眉头微拢,道:“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钟晚晴丢下他的衣带,打了个哈欠,翻身向里睡了。
雨还在下,屋后有一片竹林,雨打竹叶,沙沙作响,宛如蚕食桑叶。霍砂看着佳人的侧脸,毕竟没有将那不知名的吹笛人放在心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出去了。
白鹤拉着车飞往清都山,车里焚着百合香,阿绣靠在桑重胸前,脸上带着歉疚,道:“桑郎,都是奴连累你了。”
桑重笑了笑,道:“是我自己的选择,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从袖中拿出一个碧绿的橘子,道:“收到你的信,正好看见有人卖橘子,我特意挑了几个酸的。”
阿绣表情凝滞了一瞬,便笑开了,接过这个一看就很酸的橘子,乜着眼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心思。”
剥开皮,一股叫人口舌生津的酸味便冒了出来,阿绣内心抗拒,还是拈起一瓣放入口中,酸劲直透牙根。见桑重看着自己,她愣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咽了下去,做出很受用的样子。
桑重又拿出一个熟透了的洞庭橘,自己吃了起来。
阿绣看着他手里的橘子,皮红个大,甜丝丝的香气扑鼻,一定很美味,嘴馋也不好说什么,谁叫自己现在是个孕妇呢!
唉,若真是孕妇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个假的。阿绣咬着牙,吃完橘子,眼泪都要酸出来了,忍了又忍,别过脸去看着窗外。
桑重泠泠的目光落在她后脑勺上,唇角浮起一丝带着了然意味的笑。

第二十九章 怜海棠未雨绸缪
到了清都山,鹤车降落在秋水峰,雾葫儿急忙迎上前,道:“五长老,您回来了!”
桑重下了车,雾葫儿上下打量着他,正要说话,便看见他伸手握住了一只从车里伸出来的手。这只手莹白纤细,仿佛一朵兰花,皓腕上戴着三只金累丝嵌珠镯,碰撞之下发出悦耳的清响。
手的主人身材娇小,低着头走出来,湖色纱裙荡漾如波,裙下一双红菱端的可爱。
她抬起皎洁秀丽的一张脸,看着雾葫儿盈盈一笑,对桑重道:“这孩子叫什么?”
桑重道:“他叫雾葫儿,在我身边十多年了。”又对雾葫儿道:“唐姑娘是我的朋友,今后便住在这里,去把珠尘院收拾出来。”
雾葫儿呆呆地望着这位唐姑娘,半晌才回过神来,答应着去了。
桑重道:“雾葫儿不太聪明,只能看看门,干点杂活,你有什么事还是找我。”
阿绣点点头,道:“雾葫儿,好奇怪的名字,是你起的么?”
桑重道:“他是四师兄送给我的,本来叫石榴,像个丫头名字。杨万里有首诗,是写石榴的,当中有一句:雾縠作房珠作骨,水精为醴玉为浆。我便给他改名叫雾縠儿,那个縠字他怎么都写不对,索性就叫葫芦的葫了。”
阿绣道:“叫水精儿岂不更简单?”
桑重道:“掌门师兄身边便有个童子叫水精儿。”
阿绣哦了一声,走到厅上坐下,桑重倒茶给她,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见掌门师兄。”
阿绣扯住他的衣袖,一双忐忑不安的眸子看着他,道:“早点回来。”
桑重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道:“别害怕,这里谁也不会伤害你。”
德济堂内,除了正在闭关的二长老曾礼,掌门黄伯宗和其他两位长老都到齐了。
黄伯宗坐在上首的一把交椅上,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地响。他出身将门,从小喜欢捏铁胆玩,做了掌门,在外人面前就得拿着拂尘,装得仙风道骨,只有在自己人面前才露出一点武夫派头。
三长老丁翎坐在左下首的一把交椅上,兴致勃勃道:“你们听说了么,五师弟带了一名女子回来!”
黄伯宗道:“他昨日传信给我,说已安然无恙,还有一点私事要办,想必与这位姑娘有关。”
丁翎道:“五师弟向来眼高于顶,连焦凤姬他都看不上,不知这位姑娘有何特别之处。”
黄伯宗道:“五师弟骨子里是个读书人,喜欢表面单纯柔弱,内里又有点复杂的女子,焦凤姬对他来说,太直白了。”
丁翎道:“师兄高见!”看看拿着小锉刀挫指甲的聂小鸾,又奇怪道:“四师弟,平日数你话最多,今日遇上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不吱声?”
聂小鸾笑了笑,带着一种比他们知道得多的优越感,道:“因为我早就见过这位姑娘了。”
“哦?”丁翎睁大了充满求知欲的眼睛,道:“你们认识?”
黄伯宗也将身子微微倾向聂小鸾,聂小鸾点点头,道:“岂止认识,还一起吃过酒呢。”
丁翎道:“那你快说说,这姑娘什么来历?”
聂小鸾道:“她姓唐,是个海棠花精。四个月前,五师弟被一名杀手重伤,昏倒在野外,这位唐姑娘救了他,两人便好上了。”
丁翎笑着点头道:“原来是美救英雄,天赐良缘,难怪,难怪!”
黄伯宗却奇怪道:“五师弟与世无争的一个人,谁会买凶杀他?”
聂小鸾道:“这个还未查清。”
桑重走进来,见三位师兄都用暧昧的目光看着自己,心知是因为阿绣,从容不迫道:“师兄,我找到天璇钟了。”
黄伯宗,丁翎,聂小鸾三人的心思一时都被他带女人回来这件事吸引了,闻言才想起来还有天璇钟这码事,都正经起来。
黄伯宗道:“在哪里?你怎么找到的?”
桑重在聂小鸾手边的一把交椅上坐了,道:“我在观音祠被法阵传送到一座迷宫中,看见了钟晚晴。天璇钟并不是她盗走的,她听说有人冒充她作案,又知道我和四师兄负责此案,便暗中跟踪我们。她有一只指路金蟾,出了迷宫,她才告诉我,她在观音祠里撒了追魂香。”
“我和她循着追魂香,找到了金波门,原来盗走天璇钟的是金波门主周鑫的娘子,和周鑫的姐姐白露仙子。”
桑重并未去过金波门,之所以这么说,是要掩盖他为了阿绣去过掬月教的事。
黄伯宗等人虽然比较开明,但若知道他为了一个有夫之妇,孤身犯险,少不得把阿绣当作妖姬祸水。虽然阿绣在桑重心里,就是个祸水,但他不希望别人这么看她。
女人多想做颠倒众生的祸水,但被众生当作祸水的女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黄伯宗道:“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为何要嫁祸钟晚晴?”
桑重道:“周鑫曾在山市春晖楼调戏我今日带回来的唐姑娘,钟晚晴与唐姑娘是朋友,周鑫被钟晚晴教训了一顿,之后便和蝎郎君一起失踪了。周鑫娘子和白露仙子想必以为是钟晚晴所为,便想出这个法子报复她。”
听他提起今日带回来的唐姑娘,黄伯宗,丁翎,聂小鸾的眼神飞快地交流了一下。
桑重面无表情,只当没看见。
黄伯宗咳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周鑫和蝎郎君失踪,并非钟晚晴所为?”
桑重道:“应该不是。”
黄伯宗道:“那么天璇钟现在还在金波门?”
桑重摇了摇头,道:“被钟晚晴带走了,她说她好不容易找到天璇钟,不能白给我们,若想要,三日后到山市的永源当铺赎。”
黄丁聂三人想不到还有这种说法,都瞪大了眼睛,丁翎道:“天璇钟本来就是我们的,哪有我们去赎的道理?师弟,你怎么不拦着她?”
桑重叹了口气,别过脸,略带惆怅道:“她武功极高,我不是她的对手。”
黄丁聂三人面面相觑,静默了片刻,聂小鸾安慰他道:“师弟,勿要沮丧,你还年轻,遇到个把打不过的高手实属寻常。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丁翎道:“是啊,那位钟姑娘一定比你年纪大多了,有机会让我和她比划比划!”
黄伯宗道:“天璇钟毕竟是有下落了,五师弟辛苦了。”
桑重道:“掌门师兄言重了,愧不敢当。”
黄伯宗端起茶盏,啜了两口,目光和煦地看住他,微笑道:“指路金蟾早已绝迹,昔年师父他老人家想养一只,托了许多关系,都未能如愿。这个钟晚晴不简单,唐姑娘既然是她的朋友,可知她的来历?”
看,仅仅是一只指路金蟾,便引起黄伯宗的好奇,天知道掬月教还有多少令人好奇,甚至觊觎的宝贝。
桑重带着阿绣离开掬月教时,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前所未闻,神秘冷清的门派早晚会在修仙界掀起大风浪。
霍砂和钟晚晴能否抵御这场风浪,他不知道,也不甚关心,他只想尽量撇清阿绣与掬月教的关系。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阿绣,可怜见的花妖,虽然一肚子坏水,桑重还是觉得她弱小可怜,一个浪头便足以吞没她。
桑重道:“她与钟晚晴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只知道她是掬月教的月使,她还有个兄长,叫霍砂,是掬月教主。”

第三十章 意绵绵良言慰心
聂小鸾意外道:“他们是兄妹?我还以为是情人呢。”
黄伯宗道:“怎么,四师弟,这个霍砂你也见过?”
聂小鸾点点头,道:“在铜钲馆见过。”便把霍砂一拳打得郎啸虎肋骨全断的英勇事迹又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黄伯宗和丁翎都露出讶异之色,丁翎道:“这样的绝顶高手,我们怎么从未听说过?”
聂小鸾道:“人家低调呗!”
桑重道:“掌门师兄,今晚我想再去一趟金波门。”
黄伯宗道:“还去做什么?”
桑重道:“我总觉得白露仙子和周鑫娘子盗取天璇钟,不仅仅是为了嫁祸钟晚晴。那座迷宫也不是金波门这样的小门派的手笔。他们背后多半还有人,发现天璇钟丢了,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
黄伯宗点头道:“还是你心细,四师弟,你们一道去罢。”
说完正事,丁翎向聂小鸾使了个眼色,聂小鸾看向桑重,嘻嘻笑道:“师弟,你带唐姑娘回来是打算成亲么?”
桑重垂眸不语,神色似乎有点茫然,半晌道:“她家里出了事,我只是带她回来暂住一段时日。”
没有立刻否认,又说只是暂住,黄丁聂三人见他态度模糊,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虽然好奇,也都知趣地没有多问。
桑重很会侍弄花草,院子里卉木葱蒨,有杜鹃海棠,玫瑰牡丹,芍药百合,长势极好。
阿绣掐了一朵粉芍药,别在鬓边,临水照着,引得两只彩蝶飞过来,围着她翩跹起舞。她变出一把海棠花瓣,抛入池中,那些鲤鱼以为是鱼食,都伸嘴衔接。
雾葫儿走来道:“唐姑娘,珠尘院收拾好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阿绣眨了眨眼,道:“待会儿再去罢,你带我去五长老的卧房看看。”
雾葫儿是个傻小子,听她吩咐,便答应一声,带着她去,也不觉得一个姑娘家初来乍到,便要进男主人的卧房有什么不妥。
桑重毕竟是故宋时的宦家子弟,干净整洁,布置考究的卧房里还有那个朝代的风雅残留。阿绣挥退雾葫儿,自己在房中东看看,西摸摸。
桌上摆着一篮插花,主花是大朵牡丹,配花是栀子花,石榴花,含笑,萱草,竹篮编得十分精巧,花朵错落有致,赏心悦目。
阿绣却看不顺眼,撇了撇嘴,将牡丹移到旁边,变出两枝海棠插在主花的位置上,端详一番,满意地笑了。
走到床边,揭起青纱帐幔,她眼睛一亮,床头摆着一卷书,封皮上赫然写着:隐芝大洞经。她脱了丝履,歪在床上,翻开封皮,见背面有字:赠桑道友。落款竟是经书的原主费元龙。
原来桑重和费元龙认识,阿绣有点意外,看了几页,困意上涌,便搁在枕边睡了。
桑重回来,雾葫儿告诉他:“唐姑娘在您房中呢。”
桑重便在书房里换了身衣裳,走到卧房门口,又踌躇一会儿,方才进去。
看见桌上不伦不类的插花,他不禁笑了,床边脚踏上放着一双大红丝履,仿佛两瓣凋落的红莲。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搴起帐幔,看着阿绣安恬的睡颜,出了回神,拿起枕边的经书,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翻着。
日光西斜,阿绣醒来,望着他浸润在金光中的脸,神情活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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