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垂着眼眸,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外露,怕父亲和阿琅看到后生疑。等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她才松开自己的掌心,看着父亲继续说道:“阿爹不是第一次被人弹劾,为什么这次顾家会做的这么绝?”韩父呆住了。对啊,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弹劾了,以前每次打完仗都有人弹劾他,那时顾家也没说什么啊。为什么这次……
攸宁垂着眼眸,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外露,怕父亲和阿琅看到后生疑。
等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她才松开自己的掌心,看着父亲继续说道:“阿爹不是第一次被人弹劾,为什么这次顾家会做的这么绝?”
韩父呆住了。
对啊,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弹劾了,以前每次打完仗都有人弹劾他,那时顾家也没说什么啊。
为什么这次……
他这几天被顾家的行事做法气得根本来不及思考,现在被攸宁提醒才去细想。
攸宁看阿爹终于有些醒悟了,便看着他继续说道:“去年阿爹跟李将军平叛南诏的时候也曾违抗军令过,但那时陛下不仅没有惩戒阿爹,还奖赏了阿爹,说阿爹忠勇无双,为什么这次陛下不仅没有嘉奖于您,连召见都没有召见您?”
韩琅年幼,还不解其意,皱着眉问:“为什么?”
韩父到底不是小孩了,拧眉沉思了一会后,忽然变了脸站起身。
他动作太过突然,旁边的韩琅吓了一跳,不满地抚着心口咋呼道:“老爹你吓到我了!”
韩父没有理他,而是手撑着桌面低着头喃喃道:“因为这次是陛下亲自下的军令,我违抗的不仅是军令,还是……圣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
他之前从来没想过,总觉得没什么,他跟陛下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为他鞍前马后、扫恶锄奸、攘外安内,他脾气是暴了点,但对陛下的心日月可鉴,即便陛下真的罚他也不过是明面上斥责他一顿。
他从来没想过陛下会真的处置他。
他都想好回头进了宫就跟以前一样跟陛下讨个乖卖个好,再陪陛下喝几盅酒,等陛下消气了,他再把顾行昭给弹劾了,好让他们知道他韩冲的女儿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敢跟他女儿退婚就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
可现在他的后背却一阵发寒,那是一种从脚底心直窜天灵盖的寒意,这样的寒意,让他那张素日黝黑的脸都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外面天气很好,风和朗日,正是夏日里最好的时节气候,可他站在这个被阳光沐浴着的屋中却有种置身于漠北的感觉,仿佛被极寒覆盖了全身,不能动弹。
攸宁见父亲终于想通了,终于稍松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阿爹可知顾家二爷与冯大伴交好?”
韩父双目怔怔,他常年在外打仗,怎么会知道燕京城这边的事?何况他就算真的待在燕京城,恐怕也懒得去费心管这些阉人的事。
攸宁看父亲神情,无声叹了口气。
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父亲,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家里没个女主人。
她虽然可以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但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太年轻,又没长辈跟她说这些。
她的生母早年与父亲和离另嫁,早已经重新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们虽然都在燕京城,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而外祖母……又因为身体的缘故鲜少出门。
而且在外祖母的眼中,她就是一个小孩,她也希望她只是一个小孩。
因为母亲的缘故,外祖母自知对不起她和阿琅,觉得是因为母亲跟父亲和离,她才被迫肩负起这些责任,才会那么早熟老成,因此每次见面,她也是尽可能地想让她多玩些,跟其余同龄的女孩一样,最好只知道穿衣打扮看看花草聊聊诗词歌赋,又岂会跟她说这些事?
陈氏以前虽然喜欢她,但也不会与她说这些。
至于外头那些夫人、老夫人看她更是跟家里的晚辈一样,怎么可能与她说这些事情?
她去参加宴会也不过是跟那些小姐姑娘来往,而在姑娘堆里了解到的也不过只有哪家胭脂铺子的胭脂好看、哪家绸缎庄的衣服漂亮,再私密一点,也不过是哪家姑娘喜欢哪家公子。
她哪里会知道人情往来的重要性,又哪有什么门路去了解这些事?
是后来嫁进了顾家,她自己摸索着才逐渐摸清了一些,也才知晓在这世上活着,人情往来有多么重要。
父亲脾气是暴。
但真正得罪想让他去死的却也没有,不过都是些落井下石的。
说到底人与人来往就是为了那点利益,除非是死敌,要不然谁也不至于真的盼着谁去死。倘若那时她能替阿爹多打点一些,也就不至于在出事的时候连个伸出援手的人都没有。
唯一能帮他们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时又不在京中。
这位冯大伴。
他是鸿元帝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太监,也是司礼监中的提督,他从小跟着鸿元帝一起长大,朝臣和后妃无一不争相讨好他,他手指缝里漏丁点消息出来比他们怎么去窥测天子的心思都管用。
前世攸宁起初也不知道他跟顾二爷交好,是后来嫁进顾家,接触到顾家的人情世故才知道。
怪不得顾家的消息永远那么准确,每次都能避开陛下的锋芒安然处之。
就说这次退婚——
明明陛下还没发作,可顾家却火急火燎要退婚,明面上看是陈氏的意思,可要不是有顾二爷在她后面做主,陈氏一个人哪来的胆子?
顾家可还有一位老国公呢。
这桩亲事说到底也是顾老国公跟她祖父定下来的,陈氏敢直接越过老国公跟她家要回庚帖,只有可能她身后站的是顾二爷。
而顾二爷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跟她家退婚,只可能是因为他得了冯大伴的提点,知道阿爹这次逃不过去了。
看着面前失神的父亲,攸宁轻叹一口气,又说了一句:“冯大伴的意思也就代表着陛下的意思,他既然敢跟顾二爷通这个气,想必是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即使陛下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您,但这次肯定不会轻饶了您。”
“所以顾家这次才会这么着急跟我们撇清关系。”
韩父抿唇沉默。
他性子是莽撞,但能在战场统领军队的人有的不可能只是莽撞,只是平日不打仗的时候,他懒得费心去思考这些,觉得没必要。
他沉默不语,神情却变得肃穆缄默起来,过了一会,他忽然在屋子里踱起了步。
韩琅到底还小,不是很明白这些事,但看老爹和姐姐这样,心里也有些紧张,他吞咽了一口干巴巴道:“难道陛下真要罚老爹不成?老爹最后不是还是打了胜仗吗?而且——”
“老爹跟陛下不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吗?”
攸宁听到这句,忽然回头看韩琅:“阿琅,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家里不许说,外面更不许说。”她神情肃穆,声音也逐渐变得低沉起来,“你要知道君臣有别。”
“亲兄弟都有反目成仇的时候,更不用说阿爹跟陛下还不是亲手足。”
上辈子父亲会被革职就是没有及时认清他跟陛下之间的关系,他以为龙椅上的那位还是从前那个他可以勾肩搭背、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可他忘了君臣兄弟,先是君臣才是兄弟。
攸宁有时候想,她家最后走到那种结局,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
乱世需要猛将,所以无论阿爹做什么,都可以被容忍被宽恕,可如今四海太平,猛将早已没了用武之地。这种时候父亲不仅违抗圣令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龙椅上的那位会怎么想?他会觉得父亲这是在蔑视在挑战他的天子之威!
那位天子早已不是当年刚登基时纯善温和的模样。
不过真的纯善温和的人又怎么可能在兄弟之中厮杀出来坐上那个位置?
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龙椅上的那位也迟早有一天会出手。
早年天下不定的时候,朝堂分给武将的权力太多,可现在天下安定,天子自然也动了心思要把那些权力逐一收回,父亲就是他要开的第一把刀,在此之后,还会有无数把刀。
这些事,攸宁前世就经历过了。
从父亲出事到天子整顿朝廷,再到文官的地位一点点压过武将,几年的时间,大燕的朝廷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其实无论父亲有没有这次的过错,陛下都一定会收回父亲手里的权力,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这事的确让人寒心,可这世道向来如此。
阳光穿过菱花槅窗照在父亲高大威猛的身上,攸宁明显能够感觉出父亲的站姿没以前那么挺拔了,她知道父亲此刻内心必定是震动甚至难过的。
父亲这辈子从少年起就在军营待着了,别人看他行事莽撞、为人嚣张猖狂,可那些人可知道这天下如今能那么太平,父亲为此付出了多少?
他行军打仗不是单纯的想求富贵功名,他是真的想护天下太平、想让百姓安宁,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前世明明对陛下对一切都失望透顶的时候,可在番邦起势要攻打大燕的时候,还是首当其冲进了军营。
他为大燕征战了几十年,如今却被自己忠心侍奉的君主猜忌,怎么可能不难过?
可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攸宁起身看着韩父说道:“阿爹,趁着陛下还没发作,您先把兵权和诚国公府的爵位都交上去吧。”
韩父没有说话,脚步却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攸宁,抿唇无言。
韩琅在一旁更是豁然抬头,他满脸不敢置信,语气呐呐:“兵权和爵位,阿姐,不至于吧,不就是……”他想说什么,但看着攸宁此刻的神情,还是消了声。
攸宁没有在这个时候跟韩琅说话,而是直视着韩父的眼睛说话:“无论如何,您都得把您的态度亮出来,您要让陛下知道他才是天子,普天之下,他才是那个可以掌舵一切的人。”
“阿爹。”
攸宁走到韩父身边,她白皙柔软的手握住他结实有力紧绷着的胳膊,低声,“我知道您难过、伤心,可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真的等到陛下下旨的那一天,我们就不单单只是被拿走这些东西了。”
“趁现在陛下还没找您,一切或许都还来得及。”
韩父一直没说话,此刻才终于看着攸宁哑声说道:“可要是没了兵权没了爵位,你怎么办?我跟阿琅两个糙爷们怎么过都可以,你……”
他一顿,眼眶都跟着红了:“你以后该怎么办?”
他刚才还想着就算没有顾家这门亲事,他也能护住他的乖囡,可要是他没了官职没了爵位,以他这些年树的敌,恐怕谁都能上来踩一脚。他跟阿琅怎么样都行,他常年在军营,风吹日晒,怎么都能过,他的儿子虽然平日里是锦衣玉食娇惯了一些,但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主。
当初他带着他去西郊的军营历练,这臭小子再辛苦也咬牙挺了下来。
他相信他们父子无论处于什么环境都能活下去。
可他的攸宁呢?他的攸宁从出生就是国公府的嫡小姐,玉食锦衣、奴仆环伺,他这些年拼命积攒军功,不就是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
真到韩家失去所有的那一天,她该怎么办?
韩父不敢想。
攸宁微愣,她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父亲关心的还是她的以后和处境。
她心里一暖,眼圈却慢慢红了,她忍着没有落泪,反而扬眉笑道:“阿爹这话说的就是看不起我了。”攸宁银月般端庄的脸上竟显出几分英姿,她在阳光之下在她父亲的注视下脆声:“我姓韩,是您的女儿,您和弟弟能吃苦,为何我不能吃苦?”
“阿爹。”
攸宁看向韩父:“我不要别的,什么荣华地位都比不过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对!”
韩琅也走了过来。
这一会功夫也足以让他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了,他的确震惊阿姐的话,也的确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但阿姐都不怕,他有什么好怕的?
“老爹你别怕,就像阿姐说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就行,而且不还有我吗?”少年扬起下巴,俊朗的面上满是英姿飒爽,“我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您失去的这些,我总有一日会挣回来的!到时候,儿子给您和阿姐挣诰命!”
“放心。”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边的小虎牙,这一点虎牙让他俊朗的面庞也透出一点孩童的天真模样,他歪着头,高马尾一晃晃,笑着拍了拍韩父的肩膀,安慰道:“我绝对不会让老爹你和阿姐受欺负的。”
“就知道说大话,靠你,还不如靠你老爹我重新起来!”韩父朝韩琅翻了一个白眼,但韩琅的这一番话也缓解了屋中刚才沉重的气氛,韩父低头看着面前一双儿女,看他们神采奕奕望着他,这让他原本茫然彷徨的心情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纾解。
人为什么会害怕?
那是因为身处险境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可以拉他一把。
可他韩冲有一双好儿女,光这一点,他就已经强过许多人了!
攸宁说的没错,只要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怎么都好!心里那一块乌云仿佛被阳光重新劈开,韩父觉得天底下再大的嘉奖和功名利禄都比不过这一刻,比不过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敞开心扉畅想未来,韩父看着面前的儿女,铁汉也有了柔情,他忽然放柔嗓音说道:“放心,只要你们老爹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们受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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