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达顺手把李佳音拉到自己身边，说你这失礼了，不过没事，那什么，小肖是吧？你家住这我记住了，哪天我俩一块再来，给你带点俄罗斯特产。李佳音一着急就爱哭，这时候她眼泪又快出来了，她干张嘴没机会说话，急的想把脑袋揪下来。这功夫，沈飞达又把话抢了说，过了年，我跟你姐就办喜事儿了，到时候来啊。
肖然回话，是，我爸病了，佳音惦记。
嗯，佳音。沈飞达重复一下，接着说，佳音，你过年看同事家属也不说带把香蕉呢？
沈飞达顺手把李佳音拉到自己身边，说你这失礼了，不过没事，那什么，小肖是吧？你家住这我记住了，哪天我俩一块再来，给你带点俄罗斯特产。
李佳音一着急就爱哭，这时候她眼泪又快出来了，她干张嘴没机会说话，急的想把脑袋揪下来。这功夫，沈飞达又把话抢了说，过了年，我跟你姐就办喜事儿了，到时候来啊。
过了年办喜事儿。这话深深刺激了肖然。他之前只是想过李佳音要是结婚的事，上婚礼上抢亲他也干不出来，那就不面对，躲一天是一天。但是今天这话清清楚楚的让李佳音的男朋友，或者再准确点说，让他的未婚夫盖章画押，这事定了，他心里还是接受不了。他的每个毛孔都像被咬了一样，浑身发抖，沈飞达也看出来了，这不是冷的发抖，而是人受了某种刺激。
沈飞达拉起李佳音胳膊，说那行，我跟你姐也不多待了，还得回家看春节晚会吃饺子呢，佳音，你同事也看完了，这事就算撂了，咱回家，给兄弟拜年了，婚礼上见。说完，他架起李佳音的肩膀就把她往大街的方向推，李佳音嗓子很干，呜咽几声没有用，嗓子发不出声来。出胡同口，正好过来一辆出租车，沈飞达一把拦下，把李佳音塞进了进去。
车上的司机大年三十跑车很寂寞，想跟坐车的人搭搭话，说小两口这是上婆家过年还是娘家过年？司机一定没想到，车上这位女客鼻子像抽水机一样倒抽了几口气之后，由小到大的哭出声来。哭一会儿还停一会儿，接不上气。出租车里很黑，如果能开灯，就能看到沈飞达面色铁青。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没在李佳音哭的时候笑容可掬的哄她。司机不明所以，还在搭话，说姑娘大过年的哭什么啊？有什么事过了年再哭。
车开了六七分钟就到了李佳音家的胡同口，车拐不进去了，两个人要走着回家。
下了车，李佳音走两步，气倒的稍微顺一点，她喊了一声，飞达。沈飞达没理她，径自走在前边，李佳音又喊一声。沈飞达越走越快，手插在兜里，大步向前。李佳音往前追，哭腔中能说点内容了，飞达，我对不起你，你听我说啊！
沈飞达突然站定，回头，面色中带了点凶狠，一字一顿说，今天过年，你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
李佳音又去扒他胳膊，沈飞达手使劲一甩，李佳音脚底一滑，差点摔倒，手赶紧扒住身边一截废烟囱。沈飞达没管她。
再走两步，就到李佳音家的小院门口了。沈飞达老远就看见李大雷跟张素芹混在门口放炮跟看放炮的人群中间四处张望。沈飞达转过半个身子看李佳音，李佳音满脸泪水，嘴半张着，且倒且哭，嘴里念叨，飞达，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沈飞达咬着牙狠狠瞪一眼李佳音，转身消失在除夕的黑夜中。
二十七
除夕那晚，沈家父母对儿子跑到李家过年很不情愿，马莉在家一直念叨，这大年初一都不一定回来了，保不齐跟着人家拜年去了。沈艾伦被马莉说的很心烦。没想到晚上九点多沈飞达就回来了，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沈飞达回来之后情绪很不好。马莉对儿子一向又爱又忌惮，想问又不太敢，就问沈艾伦，是不是老丈人灌他酒了？沈艾伦摆摆手说，不能，就她爸那酒量，年轻时候勉强跟我论论，他现在连我都喝不过，跟飞达没得比。
沈飞达进家门直奔自己屋，然后把门一摔，把马莉关在门外。马莉悄悄把门扒开一道缝，刚对上焦，往里看，沈飞达坐起来喊，出去！
马莉吓的赶快关门。她惹不起儿子，只能跟沈艾伦撒气，怎么回事啊？我问你怎么回事啊？
沈艾伦很无辜，说跟佳音吵架了呗，还能怎么回事？
马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弹簧一下压到底，她打心眼里生气，这李佳音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把他儿子迷的五迷三道，从小到大，义无反顾，完全是把她儿子拿住了。马莉对李佳音谈不上喜欢，但是也没有不喜欢，她就觉着小丫头挺犟，不是任性，就是犟，这个性格作为一个普通的邻居家的孩子，其实无所谓，但如果这是她未来儿媳妇的话，不是个好性格。现在儿子的情绪因为李佳音而出现巨大波动，不明所以又无法探究，她对未来儿媳有点怨愤。
她趴在沈飞达门口听，屋里半天没什么动静，再推推门，门锁了，她心里咯噔一下。
马莉预感大事不好，情况正在起变化。
大年初一，马莉再敲沈飞达的门，说儿子，起了吗？上你大爷家拜年去，你是大孙子，咱们得早去。沈飞达把门一开，脸色通红，出来上厕所，冲水马桶结束，他一句话不说，径自又回屋，这回他没锁门，脸朝床铺整个人直接栽上去，扑通一声，像个大麻包掉地上。
马莉趁机进屋，想拉他起来，这才发现，沈飞达脑门滚烫，发烧了。
沈飞达发烧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从小到大一直如此，每到这时，不管春夏秋冬，马莉第一件事就是差使沈艾伦去买西瓜，然后她坐到沈飞达床边一遍又一遍的盘他脑门，给他捋退了烧为止。这是沈飞达 20 岁之后的第一次高烧，体温计显示 39 度，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西伯利亚的风，黑河的雪都没把沈飞达冻病，李佳音一出手，沈飞达就扛不住了。
纵使在高烧之下，沈飞达还是很有气节，马莉软硬兼施，沈飞达一个字不招李佳音，沈艾伦说赶快把佳音叫来，沈飞达病中惊坐起，爸，你别叫！
李佳音回家也没好过，三十晚上，张素芹看见李佳音梨花带雨的回家，立刻把春晚关了个最小声，觉着情况很不对，问她，飞达没跟她一块回来？李佳音都哭出拍儿来了，嘴里嘟哝几句，说的什么谁都听不懂。
遇见李佳音哭，李大雷反应最大，说这是怎么了？沈飞达把你怎么了？
见李佳音不说话，李大雷更着急，他闺女别是让那小子怎么着了？他气势鼓起来，我找他去！
张素芹拉他，说我觉着不像啊，他俩要出事早出了，非等今天啊？李大雷脾气上来拴不住，闺女哭成这样，那小子肯定有责任。
李佳音这时候说出话来了，爸，是我……
李大雷问，你怎么了？
我跟别人好了！李佳音一句话犹如一枚二踢脚在屋里炸了。
张素芹在地上跳了几步，脚底下好像有很烫的东西，你跟谁好了？你跟谁好了？她又跳了几下，手甩起来，跟着电视屏幕上无声的歌舞演员载歌载舞，五官乱飞，大吼，李佳音你给我说，你跟谁好了！
李大雷这时候反而镇静了，他朝张素芹伸手示意，肃静。他坐到李佳音身边，先盯着李佳音看了半分钟，说，是你们单位那小子吧？姓，肖？
李佳音抬头看她爸，也看了半分钟，最后点头，补充她爸的话，是肖然。
张素芹刚歇了一分钟，又跳一段，边跳脚边念，你跟那小子还真有事？啊？我就知道你跟他有事，你喜欢他什么啊？沈飞达哪不好啊？人对你哪不好啊？
张素芹的嗓子都劈了，听起来撕心裂肺，李佳音也喊，我就喜欢他，怎么了？我不喜欢沈飞达！
母女俩对峙一阵，张素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眼神犀利的瞪着李佳音说，他是不是把你那什么了？是不是？
李佳音感觉很耻辱，手抹一把鼻涕，声音更大的喊，我没有！他不是那样人！
这话对张素芹好像起了作用，她心里一块巨石落地，闺女跟他没那什么，那这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但这踏实没持续半分钟，她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问李佳音，飞达是不是知道了？
李佳音表情淡然的说，我们仨见着了。
这话又是一声炸雷，张素芹恨铁不成钢，把李佳音的脑袋使劲一杵，脚在地上一通乱跺，咬牙切齿，这种事，你怎么能让沈飞达知道呢！
等到年初一，马莉的电话打过来，说沈飞达高烧，不吃东西，还不让叫佳音，这小两口闹的什么别扭，急死人。
张素芹一辈子没这么精明过，凭马莉的语气跟内容，她判断出一个信息，就是沈飞达没把这事告诉他们家，这么大的事他没告诉家里，这就是给李佳音未来嫁给他们家留了后路，这时候要是李佳音能痛改前非，他俩的亲事还能维系。
张素芹电话里很是关切，当即表示，他们家的串门计划也暂停，未来女婿病了是大事，小两口大过年闹了这么大别扭也不好，快结婚了，更要维持好安定团结，解铃还须系铃人，飞达发烧的原因是李佳音，那退烧就还得靠李佳音，他们一家这就到。
李佳音听说沈飞达病了，啊了一声，沈飞达在她记忆里就没得过病，壮的跟小牛犊子是的，一次吃六根冰棍都不拉稀，怎么就病了呢？她想到，十有八九是昨天夜里急火攻心，气病了，他对沈飞达突然就产生了很大的同情跟愧疚，于是等张素芹组织一家人去探病的时候，她没用谁动员，头发都没仔细梳，随便扎个马尾就跟着出门了。
大年初一，别人家出门串亲戚都拎着点心匣子，一家人欢声笑语，张素芹包里带着感冒冲剂退烧药，还有两瓶止咳糖浆，一家子火急火燎，如同拉练。
到了沈家，马莉一见张素芹宛如井冈山会师，一见面就四只手握在一起，张素芹把李佳音推出来，示意，我把药给你带来了。
李佳音不想听大人说没用的，直接推开最里边沈飞达的屋门。
沈飞达躺在床上闭着眼，咬着牙，眉毛拧着，在梦里苦大仇深，床头柜上放着各种口服液一瓶糖水蜜桔还有温度表，李佳音伸手摸一下他的头，温度比自己高但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主要还是气的。
沈飞达睡的不实，有人摸他就从悲愤的梦里醒来，睁眼看见李佳音，一腔怒火想喊又喊不出来，嗓子干，浑身酸痛，想起来轰她走但是没力气。
李佳音见他挣扎着想起来，把他按下去，把被子给他腋好，李佳音的手冰凉，她掖被子的过程碰到了他的脸，让他倍感清爽。李佳音掖完被子，手又在沈飞达脑门按了几下，沈飞达冰凉舒适，不想让她移开。
多年以来，沈飞达跟李佳音的角色非常固定，如果用场景来形容，就是李佳音趾高气昂前边走，他自己一路小跑后边追，从小到大，概无例外。他知道李佳音对自己的感情远远低于自己对她，但是他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李佳音跟他是从生下来就该在一起，是苹果的两半，他们被人切开，但终会回到一处。李佳音这场意料之外的“出轨”，让沈飞达的追求不得已戛然而止，这一点他很不能接受。
李佳音把手里的事做完了，拉过转椅坐下，脸朝沈飞达，两手夹在膝盖里，样子很乖巧。沈飞达根本睡不着，睁眼看李佳音，两个人正对视着，门开了，马莉送进来一碗馄饨放到床头柜上，说佳音来了就好了，俩人有什么话说开了，没多大事。马莉用手胡噜胡噜李佳音的后脑勺，朝她做一个喂饭的动作。馄饨不是马莉给李佳音的，是让李佳音喂她儿子的，沈飞达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一口气顶住，吃不下。
马莉出去反手把门带上，李佳音用屁股蹭着椅子往近前挪挪，一手托沈飞达后背一手把椅子上的靠垫垫在他身后，让他能坐起来吃。李佳音在肖然家实习过，肖然爸吃东西之前也是这个流程，她学会了，此时应用在沈飞达身上，除了人沉了一倍多，没区别，所谓技多不压身，她没想到她这个技还能用在这。
昨天夜里有那么一个时刻，沈飞达对李佳音的感情几近仇恨，那时他看着李佳音跟那个男孩站在一起，他们两个身材外形毫不般配，但是合在一块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气质，那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俩死也在一块的岿然不动。这种让人掰不开的固执很激怒沈飞达，凭什么？他凭什么？自己跟李佳音青梅竹马二十年，他凭什么？
然而现在，沈飞达心里的情绪慢慢柔软，这是李佳音第一次伺候他，他神智飘渺，昨天的一切仿佛是个梦，大年初一的鞭炮一响，梦就醒了，他跟李佳音一切如常。
李佳音从碗里蒯出一个馄饨送到沈飞达嘴边，说吃完了给你沏个感冒冲剂，不吃东西就吃药不好。
沈飞达恍惚之间，感觉李佳音还是关心自己，惦记自己的。他张开嘴，吸进一口馄饨，已经不烫了，李佳音喂之前吹了半天。
你跟他多长时间了？沈飞达直接把一口馄饨咽下去问。
李佳音没回答，继续吹馄饨。
是我做买卖那会？沈飞达替她回答。
李佳音还是没说话。
沈飞达自言自语，那没多长时间啊，我出去也就四个月，你们两个满打满算，四个月。
李佳音又喂给他一个馄饨。
沈飞达张嘴吃了，嘴里念叨，四个月，四个月，他看一眼天花板，说四个月你就这么离不开？
沈飞达心里又是一揪，他俩的时间是多少个四个月？李佳音对自己爱答不理，跟这个认识不到半年的人如胶似漆。
佳音，你俩到什么程度了？沈飞达这话说的有点嘴比脑子快，他很想知道，但是又怕得到不好的答案，如果李佳音不回答，那也是不好的答案。
沈飞达不让喂了，自己抱过碗，不嚼，就是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李佳音看着他，不劝也不说话，只听“噗”的一声，沈飞达嘴里的馄饨形如喷泉，眼泪也跟着虾皮紫菜肉馅一块喷薄而出。
佳音……佳音……我不管你们俩干什么了，就算你们俩都那样了我都不计较，成不成？你跟他断了我就当这事没发生，我这辈子都不提，咱俩好好结婚成不成？
沈飞达把话说完，啊啊啊的哭起来，哭声很大，眼泪呛到他的气管，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两家父母听见屋里有哭声都冲进来，马莉见儿子被褥狼藉，人哭的几乎晕过去，喊沈艾伦叫救护车，李大雷过来看看，拉起沈飞达的手腕子号脉，翻着白眼诊治一会，说实脉，跳动挺有力，就是肝气郁结，顺顺气能好。马莉很怪李佳音，说飞达小时候踢球指甲盖掉了都没哭，怎么让你欺负成这样？张素芹自知理亏又不能表示，就拉过李佳音的手，又拉过沈飞达的，说佳音，你看飞达伤心的，给飞达表个态，以后不闹腾了，啊，谁家两口子不是磕磕绊绊一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沈飞达听了又是一股眼泪。
二十八
当沈飞达得知李佳音目前还很清白，又从嘴里喷出一股热馄饨，白眼一翻，仰面倒在枕头上，使劲喘了几口粗气，睡着了。
李大雷跟张素芹在后，李佳音走在中间，两个人衙役一般压着闺女往家走，李佳音跟小白菜就差一副夹。
在张素芹的审问下，李佳音交代了肖然家的情况，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爹，但是本人聪明勤奋，算账特别快，心灵手巧，说到这，李佳音把他织给自己的围脖拿出来，坦白这不是小林送她的，是肖然在医院走廊一针一针织的。
张素芹对这条围脖充满天然的仇恨，从李佳音手里扯过来使劲扔地上又踩了几脚，就这么个破围脖，就把你收买了？
见张素芹踩围脖，李佳音嗷的一叫，李大雷从旁替她捡起来，拿在手里弹两下，又被李佳音抢回去，李大雷没来及仔细端详，但是看到了围脖最边上变换的花纹，手艺很好。
李大雷问，他干嘛在医院织，住院了？
李佳音说不是，他爸最近病严重了，情况危险，住了几次医院，大夫已经下了通知单，要是他爸没了，他就成孤儿了。
李佳音把自己说的很悲伤，张素芹听出了问题，他成孤儿？他都多大了还孤儿？我看你是想给他当妈！你可怜他你给他送两顿饭，我不反对，你为了他甩沈飞达就是不知轻重！
审问结束，李佳音被关屋里了，李大雷给她床头放了一大包花生瓜子酥糖，让她深刻反省。张素芹放下话，这几天你哪也别去！
肖然爸几天来不吃不喝，一直睡着，肖然搬把椅子在床边，预感到他从小到大最恐惧的时刻就要来临。他对母亲的印象几乎没有，记忆里就是父亲跟他，从没听父亲提起要给他找后妈这样的事，他跟父亲两个人的生活好像就是世上最标准的配置，不需要改变，直到父亲生病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受到威胁，这种威胁随着父亲身体的不断消瘦，一次一次的透析，住院而具像化，他在这世界上就要一个人了。
现在的父亲，躺在肖然身边好像一株植物，他想给父亲用勺子喂一点棒子面粥，嘴干裂的掉皮，但是张不开，喂不进去。肖然的预感更加不好。
肖然爸已经脱了人形，他健康的时候也不是高大威猛那种类型，性格不强硬，但也不女气，他在工厂工作的时候，别人穿着浅色工服远看也是黑压压一片，脏的，肖然爸穿着白衬衫在一群人中间格外显眼，用 84 水漂白，衣服旧，但还是白的。他的工友打扑克喝酒，香烟别在耳朵上，他不抽烟不喝酒，不会打牌，蹲在机器旁边做数学题，膝盖当桌子，地上整齐码着草稿纸。他很尊重肖然的母亲，为她织过毛衣，做饭，他从不觉着女人应该做什么，男人应该做什么，他觉着人都是一样的，除了生育这样的生理结构不可撼动，其实职责都可以共同承担。肖然的母亲对丈夫的温柔毫不领情，最后毅然抛弃。肖然深受父亲影响，打得一手好毛活，也会缝衣服，补丁打的很漂亮，肖然觉着如果很需要，让父亲绣花他也能做的很好。
肖然的记忆里跟父亲的特殊记忆不多，就是骑着三轮车带他去天坛，天坛东门，西门，南门，北门，也去劳动人民文化宫或者中山公园，看花，看树，父亲的表情始终平静，嘴角微翘，不让肖然揪花，可以看，看多久都成，看不够明天再来，不能揪。
但是父亲也不全是身心的平静，母亲的离开对他是不能言语的巨大打击。他不说，也没地方说，他没有工友去喝酒吹牛倾诉，也不能跟肖然说，解方程解不开心结，最后郁结成病。
肖然抬头看他从小长大的屋，多年来没添置过什么家具，他跟父亲提过想买个电视机，但是计划没多久就赶上父亲住院，计划就搁置了。肖然想父亲这一辈子过的逆来顺受，电视都没看过，肖然知道自己很像父亲，大概也要这样过一辈子，直到遇到李佳音，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李佳音呢？因为她有一股活气儿，谁的生活能有多顺心呢？但是李佳音依然一鼓作气的活着，跟充满了气的氢气球是的，一直往上顶，蓬勃饱满。认识李佳音之后，他蒙了灰尘的生活好像被手指头在脏玻璃上划了一道，他能看见一点外面的光亮了，随着两个人的情感连接越来越深，他眼前的风景逐渐清晰，他的日子也可以过的像撒了糖霜，他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肖然在椅子上坐了很久，那天回去之后，他很惦记李佳音。他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担忧，他怕那个大个子的男人对她发脾气，甚至对她动手，不是每个男人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温柔懦弱。
水跟粥都喂不进去，肖然想着去给父亲买一点牛奶，家门口的小卖店没开门，李佳音家那一站的超市里有牛奶，而且开门，牛奶是瓶装，看着很高级，一瓶两块五。
肖然骑车一路走，李佳音家在超市前边，肖然骑到李佳音家胡同附近，他把车把一转。
这想法也不是突然有的，那天他看着李佳音被膀大腰圆的男朋友拉走，他怔在原地，没有作出反应，他很恨自己，自己跟父亲太像了，他不想这样。回家之后父亲昏迷，他不敢出门，一直熬到大年初二。
肖然认识李佳音家，他来送过菜，也认识她的父母，他们在会计室见过，于是，他非常小心，一边要凭借印象找李家门，还要小心别碰见她父母。他猜想，他跟李佳音的事应该已经大白天下，就算没被那男的为难，她在家里也不会好过，以此类推，自己在李家现在是通缉要犯。
肖然把自行车锁在胡同口，只身进了胡同，他的记忆力很好，找人家这事不难，他甚至还发掘了另一条小路。胡同里的路四通八达，怎么都能走，他幻想，要是李佳音正好出来上厕所或者换汽水，他就能跟她打个招呼，要是话说不着也没事，看一眼也放心。
肖然从一个烟摊走过，又过了一个垃圾站，其实再往前走就是了，方向对。但他还是有点转向，他胡同前后走了两步，他清楚的记得，李佳音家的门牌是 67 号，门口有一对上马石。
他又走两步，身后有人喊，肖然啊？
肖然回头，是李大雷，赶快说，叔，过年好。他有一种感觉，李大雷并不讨厌他。他的感觉没错。
李大雷借着四五点钟将暗的天光看他，之前没认真看，今天肖然正面离他一米以内，这是一个很柔和的男孩子，体态很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
肖然冲李大雷点点头，叔，我过来看看。
李大雷说嗯。他觉着这男孩长的确实不难看，秀气，闺女喜欢他很正常，谁不喜欢赏心悦目的？
李大雷想了想，说你爸怎么样？
肖然回答，还是老样子，不太好。
李大雷哦了一声，又不知道怎么说。按理说，大过年，应该把他让到家里坐坐，他做了一辈子张素芹的主，唯独这个事有点怂，张素芹对李佳音婚事的偏执是压倒性的，他把人领回家后果不堪设想。
家里，张素芹把门反锁，拿着网兜出门，她想买几个鸡蛋，过年前，鸡鸭鱼肉买了好多，居然漏了鸡蛋。李佳音不哭不闹不绝食，躺在炕上要吃鸡蛋炒米饭。她的心态特别放松，沈飞达那边已经说清楚了，一切实事求是，跟肖然没有擦枪走火，但心中已从星火到燎原，无路可退，希望沈飞达理解，接受。她对沈飞达也心疼，看他快一米九的大个子坐在床头咧着嘴大哭，她不知怎么劝，现场认他当哥显然杯水车薪，哭出来就好了，以后他会遇见特别好的姑娘，比自己好，比自己对他好，一定会。
对于张素芹关她这件事她也没暴力反抗，说，不出门就不出门，妈，你不用锁我，我俩上班就见了，你还能不让我去副食店？
既然事情说清楚了，后边就是时间问题。
张素芹见李佳音死猪不怕开水烫恨的不行，放下狠话，提起网兜，只要我活着那小子别想进门。结果买完鸡蛋没走两步，就碰见了那小子。看到他跟李大雷面对面站着，气氛好像还挺友好，她更恨，这样的阶级敌人到了家门口，李大雷你怎么不把他打出去呢？
张素芹大步流星上前，先声夺人，你来干什么？
肖然表情没变，说阿姨，过年好。
张素芹回答，我不好，你好！我明确告诉你，你俩的事，我不同意，你这辈子别想！
肖然低头嗯了一声。
张素芹手里的鸡蛋在网兜里相互碰撞，哗啦哗啦的响，她想把鸡蛋砸他头上但是没舍得，连珠炮一样说了很多，语无伦次，没有逻辑，从肖然是第三者插足上说到他有人生没人管，没妈。
李大雷大吼一声，行啦！有完没完？他觉着他跟闺女的事不同意归不同意，人身攻击不对，揭人伤疤更不对。况且，他对肖然的处境有点怜悯。看他被张素芹骂的低头不语，觉着这孩子很可怜，从他的视角高度看肖然，他低垂的眉眼很像是哭了。
张素芹嘴骂干了，以“你给我滚”结尾，天黑了，肖然朝夫妻俩浅浅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张素芹手里的鸡蛋因为她的动作过大碎了几个。
到家之后，李佳音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说你们是等着母鸡下蛋去了？张素芹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夹带人身攻击，说那小子看着就福薄命薄，还来搅合她闺女。李大雷跟她过了这么多年，从没想到张素芹的语言这么丰富而苛薄，他还是那话，不同意是不同意的事……他还有后半句没说出口，那孩子是好孩子。
李佳音手伸在半空停下，袖管里露出两条肉胳膊，说你们说什么呢？
张素芹嘴里仿佛放磁带，一套话反反复复，怎么都说不腻，怎么都说不完，李佳音听出点端倪，说肖然来了？
张素芹被按下翻面键，终于换词了，说对，他来了，被我轰走了，这辈子都不会来了！
李佳音的情绪一下变了，嗓门调高，你干嘛呀！你凭什么轰他呀！
张素芹一记绝杀，说李佳音你别美，过了年我找老贺去，你们俩还想出双入对？休想！
李佳音也喊，你敢！
张素芹回，你敢这么跟你妈说话！
又一次进入循环，鸡蛋炒米饭没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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