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胃药最好再去一下医院,他的医保卡和病历都放在书房的抽屉里,你记得拿着。」对方沉默了一下,再开口竟是陆扬,声音明显听起来很虚弱:「沈文静,你要真担心我就回来,让她一个小女孩折腾什么。」「可是,我也折腾不动了。」
三到六个月,能走多远呢?
翻着翻着,手机进来一个电话,是陆扬的。
犹豫了下,我还是点了接通。
但没想到,那头传来的会是陈诗诗的声音。
「姐……师哥他胃痛,但我找不到药放哪里了。」
「卧室柜子里,第三个抽屉。」
在火锅店里,我就想提醒他的胃病,只是忍住了,他愿意顶着风险陪别人,自己都不心疼自己,我也不想管。
但这会儿他真出事了,我还是会担心。
「吃了胃药最好再去一下医院,他的医保卡和病历都放在书房的抽屉里,你记得拿着。」
对方沉默了一下,再开口竟是陆扬,声音明显听起来很虚弱:「沈文静,你要真担心我就回来,让她一个小女孩折腾什么。」
「可是,我也折腾不动了。」
挂断电话,心脏一阵阵抽紧,痛得几欲喘不过气,鬼使神差地想起宋均的话,我打开视频软件,真看起了王宝钏。
弹幕上都在刷:恋爱脑要挖十八年野菜。
11
哪怕是生命的最后,我也舍不得奢侈一把买正价机票说走就走,而是选择了特价机票,日期和时间都被固定死。
不得不说,骨子里里根深蒂固的东西,挺不好改的。
离出发还剩四天时间,我无所事事,睡不着也吃不下,也没有什么朋友需要道别,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发呆。
夜晚,我实在无聊,胸口憋得慌,于是,裹着大衣出门散步。
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再停下时,是在一个老旧小区前。
竟然来这儿了……
我仰头看着面前的楼房,一个个小方块中透出的灯火在夜色里凝结成一片暖色。
一直以来,这里都是我不敢靠近的地方。
医生说我的肝癌很大概率是遗传,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年爸爸直接放弃治疗,为什么妈妈逃得那么快,头都不曾回。
而今,那个丢下我的女人就在这栋楼的某一层,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忘了我,又或是偶尔愧疚。
秋末的晚风吹在身上很冷,天幕低垂,寒星点点,一弯月亮,望着人间出神。
我站了不知道多久,等终于舍得走时,腿已经麻了,脖子酸痛。
「姐姐,你不等了吗?」
身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回头看去,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眼神清澈,肉嘟嘟的小脸上透着疑惑。
我心生亲切,费力蹲下身,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是啊,等不到了,你呢,这么晚还不回家,爸爸妈妈该担心了?」
他撇着嘴,不太开心:「我在这里等我的糊涂妈妈,她带我去超市竟然忘记给我买我最喜欢的零食,我生气了,她又跑回去买了。」
刚说完,他又高兴起来,指着远处一个女人的身影雀跃道:「你看,她回来了。」
只一眼,我就方寸大乱,下意识转身逃走。
她老了,体态臃肿,唯一不变的是,她笑起来还是那么温柔。
可惜,她不是向我而来,不是对我笑。
我也再不要等她了。
12
回到酒店,我浑浑噩噩往床上一倒,任由脑海里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纠缠。
其实想想我还挺幸运的。
要死了,也没什么人让我牵挂,患的癌症是最沉默的一种,平时都不折磨人,反应只留在后期。
工作上,有贵人相助;爱情里,也曾如胶似漆,心心相印。
遗憾嘛,有是有……
算了。
都只能算了。
长夜好难熬,理智根本压制不住纷飞的思绪,眼泪又开始往下淌,胸口钝痛得如同压了一大块石头。
抽了几根烟,也缓解不了,反而又被拉进了回忆。
我第一次抽烟,是陆扬教的。
那时,我 22 岁,陆扬 24 岁。
还没确定关系,处于他单方面向我传输热情的阶段。
因为工作不顺,我在江边吹风,发了一条很失落的朋友圈。
他看到后,竟然对比着照片上的景色,找到了我的位置。
极其有心和主动。
然而,我一向慢热,轻易不会对人产生分享欲,他问了我很久也没问出个什么来,就递给我一支烟。
「你不能把自己憋坏了,人就像气球,憋到一定程度就炸了,抽根烟吧,把浊气吐出来,我就是这么释放压力的。」
我震惊了一下,然后接过。
他递来打火机帮我点燃,抬眼看向我的瞬间,火光倒映进他的瞳孔,我看在其中,看到了一些很真挚的东西。
自那之后,我就开始偶尔抽烟。
和他真正在一起时我又戒掉了,因为我觉得烟味会藏进头发里,有点难闻。
而他睡觉又喜欢抱着我,埋在我发间,蹭着我说一些情话。
回忆会上瘾,情绪会加剧,突然哭得喘不上气时,我求救般地翻找手机联系人,想要一个出口。
可为什么,没有啊。
绝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我包裹其中,重重挤压,又撕裂。
一遍又一遍。
癌症可怕,孤独也好可怕啊。
我失控地将手机砸向地面,「嘭」的一声过后,手机忽然毫无预兆地唱起了歌。
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去,碎掉的屏幕上跳跃着宋均的名字。
那一瞬间,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按下接听。
「无业游民,我这个社畜刚加完班,要不要可怜可怜我,陪我过个生日。」
听他说完,我才后知后觉自己屏住了呼吸,连忙用力喘了两下。
他问:「嘛呢?」
「没,能喝点酒吗?」我问。
「小酌没问题,大醉得付费。」
见面的地方是一个烧烤摊,油烟伴随着食物的香气飘过深夜的长街,人们围坐在小桌边,高谈论阔,卸下白日的伪装,姿态随意,时而有酒瓶碰撞和烤肉滋滋作响的声音。
这种朴实和美好的烟火气,最能击退内心阴暗处的魑魅魍魉。
我很喜欢。
虽然已经很难有食欲了,但看着也是一种满足。
宋均举杯和我相碰:「这是我和你一起过的第五个生日了。」
我喝了一大口酒,咂咂嘴:「我什么时候陪你过了五个生日?」
他伸手越过桌子,用力敲了下我的额头:「你没良心啊,哪次过生日我没请你吃饭?你来公司第一年,还给我送了生日礼物呢。」
我真没印象,宋均为人大方,经常组织部门聚会,次数多了,我也就没注意原因,带着嘴就去了。
但单独吃饭,是没有的。
见我迷茫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钱白花了。」
我笑了一下,又继续喝酒。
「你眼睛这么红刚哭过吧,唉,男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你扔颗烂白菜心疼什么呢?你看我,母胎单身,我这样的人,被扔了才值得可惜。」
他想活跃气氛带动我,说话时候故意眉飞色舞,看着不太聪明。
我笑笑,回道:「嗯,说得不错,别说了,大白菜,生日快乐。」
他眼睛很亮,举起酒杯直直看着我:「谢谢,希望明年这个时候,也能听到你这句话。」
我心沉了一下,举起杯子:「祝你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哎呀,你词汇量太少了。」
今晚的宋均话特别多,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我没印象的事。
比如,他刚升职时被竞争对手孤立,全公司都拿他当透明人,只有我,一看见他就和他打招呼,大声喊他「宋总」。
他还说,我分享在朋友圈的歌他都有听,甚至为此组织了几次部门唱 K,想着要惊艳我。
还有什么,全公司他最喜欢骂我,骂着骂着会上瘾,因为我的小表情最多,简直就是把心里话写脸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说着说着,他的脸越来越红,从耳朵直接蔓延到了脖子根。
眼睛却越来越亮,黑白分明,似有星辰。
我一直在笑,偶尔附和两句,更多的是喝酒,麻痹自己的感官。
没去在意他表达什么,只图个热闹,有人陪。
13
次日醒来,难得是上午,精神很不错,应该可以干很多事。
我去医院开药,给旅途做准备,却不想在长廊里迎面撞见了陆扬。
也没分开多久,四目相对,我竟恍惚了好一阵。
他瘦了,眼神疲惫。
「聊聊,好吗?」他问,声音有点哑,又让我有一种深情的错觉。
「嗯。」
在长椅上沉默地并排坐了好一会儿,他侧头看向我:「这几天你住哪儿了,我找过你。」
如果真心想找一个人,怎么会只有这点动静,我是拉黑了他一切联系方式,可他也没有想过其他方法问我啊。
总不能随意在街上晃荡两圈,就是找了吧。
以前我又不是没有拉黑他。
那时他怎么做的?
一遍一遍用备用手机给我发消息,求原谅,甚至还手写了一封情书,以老式的邮票方式寄到我手上。
现在怎么就不愿意再做这些呢?只上下嘴皮一碰,就好像能把事情翻篇了一样。
他的热情用完了,就要用冷淡拿捏我吗?
「住酒店呢,你呢,来医院干嘛?」我压下心底的酸胀,淡淡问道。
他嗯了一声:「我不会做饭,这几天吃外卖,身体受不住。」
「诗诗也不会做吗?」
平平无奇一句话,却让他激动了起来,他扯过我的手,用力地握在掌心:「小静,我发誓,我和诗诗真的没有什么,我就是看她分手了,没地方去,收留她几天。」
这么一对比,陈诗诗真幸运,分手了没地方去还有我男朋友收留。我分手了没地方去,就只能住酒店了。
人啊,没皮没脸真的是一路畅通了,什么事都可以做。
我认真地看着他:「你很想和我过一辈子吗?」
「是。」他毫不犹豫,「我爱你,你呢?」
我笑了笑,抽回手:「你根本就没有很爱我,不然陈诗诗贴不上来的,如果你真的爱我,我不管你你也会管好自己。你说的一辈子,是权衡之后的选择,不是因为爱,」
肚子里又开始翻腾,绞痛得根本分不清是哪个器官传来的。
这几天,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我赶忙起身,和他道别:「再说下去,全是你不爱听的话了,就这样吧。」
他拉住我,终于看出我的不对劲:「你来医院干嘛,哪儿不舒服了?」
这迟来的关心差点激得我破口大骂。
我体重一直在下降,脸色也暗黄无光,他到底是有多瞎?
他的眼里早没我了,就这样,他还能骗我说他爱我。
我宁愿他大大方方承认,他就是不爱我了,也不愿意他来骗我。
「滚远点,别恶心我。」
说完,我抽出手准备走,陈诗诗从电梯处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看见我在,她尴尬了一瞬:「小静姐,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师哥。」
这种道歉,好膈应人啊。
这两个人,都好令人讨厌。
「我打过你一巴掌,你要真知廉耻就走了,不再靠近他,但既然你没走,还黏着他,你什么心思我也就知道了,别装,你和陆扬都别装,这么般配就好好在一起吧,别恶心我了。」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我真的干呕了起来,带动五脏六腑,痛得头晕目眩,我忙捂住嘴,往洗手间跑去。
14
一直都没吐出什么来,再从洗手间出来时,我几近脱力,扶着墙才走稳。
却不想陆扬在门口等我。
看见我出来,他连忙搀住我,关切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虚弱地冷哼一声:「关你屁事。」
「我带你去找医生。」他面色一冷,弯腰,一手穿过我的膝盖,强硬地抱起我,拔腿就走。
我蓄了会儿力,提高声音:「放我下来,陆扬,不然我告你性骚扰。」
他不理我,就这么一路抱着我挂号。
来来往往很多人都在看我们,他也不管,红着一双眼睛,暴戾又急躁。
心底又有些许希望不怕死地冒了出来,我贴在他胸口,闻着熟悉的味道,听着久违的心跳声,突然不愿意再挣扎了。
等他终于在门诊室外放下我后,我靠在椅子上,由衷地说道:「陆扬,你现在看起来好爱我的样子啊。」
他眉心微蹙:「你什么时候能好好和我说话?」
「死之前是不可能了。」
刚刚我是在好好说话,可落进他耳朵里,他听出了别的意思。
我闭上眼睛假寐,不再看他。
脑海中幻想着他知道我真的快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会内疚呢?
会痛苦吗?
会后悔吗?
又是一阵晕眩袭来,我难以自控地躬起身子,接连喷射出几口秽物。
缓过劲来时,身边的人都换到了其他位置,只剩下一个陆扬还在。
洁净如镜面的地板上,汤汤水水,一片狼藉。
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不时有嫌弃和探究的目光向我投来,让我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扬拍着我的后背替我顺气:「还想吐吗?」
我摇摇头,不敢看他:「麻烦你清理一下吧,我没事了,可能是昨晚酒喝多了。」
「哦,这样啊。」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替我擦嘴,又扶着我换个位置坐,然后才急匆匆往卫生间方向跑去。
看着他的背影,难过如潮涌至。
陆扬,我真的很怕。
你能不能一直都在呢?
就像刚刚那样,温柔地、耐心地陪着我。
15
我没有等到陆扬,来帮我清理地面的是他喊来的保洁阿姨。
因为我把他联系方式拉黑了,他用陌生人的电话联系我,歉意地对我解释道:
「小静,你等我一会儿,诗诗回去的路上剐蹭了别人的车,对方现在在发脾气闹着要打人,她处理不了,我去帮下她。」
「那我呢?你不管了?」我轻声问,寒意自脚底升起,蔓延至五脏六腑。
「你不就是昨晚喝多了吗?」他说,「我很快就能赶回来,你等我。」
挂断电话,我后仰在椅子上,刚刚吐了之后,身体上的不适减轻了很多,但此刻的失望却更让我觉得心痛难忍。
以我对陆扬的了解,他并不见得爱上了陈诗诗,只不过因为一时新鲜感。
但他不愿意约束自己,选择打破我们之间的平静,这让我觉得,我对他无足轻重。
半个小时后,大屏幕滚动着我的名字。
进到诊室,医生问:「哪儿不舒服?带病历了吗?」
我从包里拿出病历:「我是来开药的,止痛药麻烦多开一些。」
「你这种情况要尽快办理住院,怎么没有家属陪你?」
医生看完病史后,语气变得轻柔起来。
「家属刚刚有事,走了,你帮我多开点药,谢谢,我怕痛。」
我脸上浮起一个假笑,心不断下沉。
从医院出来,日头正烈。
吃过止痛药,症状基本消失了,但走进阳光里,我还是觉得刺骨地冷。
在路边等车时,我碰到了赶过来的陆扬。
他不知道我内心是怎样的山呼海啸,还松了一口气:「这么快检查完了,医生怎么说?」
我冷冷看着他:「癌症,晚期。」
「别说气话。」他伸手准备抢我手上提着的药袋,「刚刚情况太急了,我怕诗诗一个小姑娘真挨打了,没办法才过去的,你现在不也没事了吗?谁让你喝酒的。」
我打掉他的手:「陆扬,装深情就装久一点,别一会儿一个嘴脸,滚。」
他脸色一僵:「我就是去帮一下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说话总阴阳怪气的,就不能温柔一点吗?」
「像陈诗诗温柔吗?」我讥笑道。
「对啊。」他忽然暴躁起来,失去了狡辩的耐心,「你总提陈诗诗,那你呢,昨晚和那个男人一起喝的酒吧?还做了什么?
「我如果说我是故意扔下你的呢?你除了我还能指望上谁?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来照顾你?
「玩一玩吗?那个男人不爱玩,理解了吗?」
噼里啪啦一通狗吠,吵得我脑仁痛,一个字也无法理解。
我踉跄着后退,在他的注视下,缓缓跌坐在花坛边。
类似一种无助的情绪限制了我的思维,我看着他,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看以前的我们。
怎么办啊,我好像从来都没了解过陆扬。
时间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六年又怎么样呢?
这个认知撕裂了我心里最珍贵的一个地方,大团的血色弥漫开来,没有痛,麻木得让我害怕。
我听见自己在喊:「你快滚,滚啊。」
声音凄厉,更像是走投无路的野兽在哀嚎。
「对不起,我……」
「滚啊。」
16
陆扬走后,我稀里糊涂间走到了穿梭而过的车流中央,街上的人群都在张望我。
可我看不出他们想表达什么,只觉得他们都有一张模糊而雷同的面容。
直到一串电话铃声响起,我才回过神。
此时正好一辆车在我前方不足一米的地方紧急刹车,男人从窗户处探出头,骂道:「要死别连累别人。」
我连忙鞠躬道歉,跑到马路另一边,接通了电话。
「下班一起吃饭吧。」他似乎在忙,说话的同时,还有窸窸窣窣翻纸张的声音。
「能喝酒吗?」我问。
他沉默一瞬,换上了夸张的说教口吻:「小姑娘,失恋靠酒精是没用的。」
「我想喝。」我声音里带了哭腔。
「给我个地址,我现在来接你。」他立马严肃了。
「现在吗?你不上班了?」我有些意外。
「不会带团队的领导才需要累死累活,放心吧,我有时间,地址给我。」
发完地址不到十分钟,宋均就到了,他从一辆体形庞大的越野车下来,携带满身的光,向我挥手。
「过来。」
我没忍住失神了一瞬,然后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伤可怜,故意凶巴巴地说道:
「我累得像狗一样,却富裕了你,可恶的资本家。」
「哈哈哈哈,话糙理不糙。」他拉扯副驾驶的车门,「上车。」
车子一路驰骋,窗外风景不断变换。
宋均在我耳边不断说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再停下时,是在一个山脚下。
他竟然是带我来爬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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