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但我是太子的侧妃。 我嫁进东宫的时候,太子与太子妃的嫡子都已经十一岁了。而我才堪堪十五。 大婚当晚,太子坐在床边取下了我手中的喜扇,却没有与我行合卺礼。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喜扇放在牡丹团锦的喜被上。 「你入了东宫不比你在家时,难免会有些不习惯的地方,有什么需要,吃的用的,尽可去同太子妃讲,她是很和善的人。」 然后是一阵窒息的沉默,仿佛是在思索,最后好像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
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但我是太子的侧妃。
我嫁进东宫的时候,太子与太子妃的嫡子都已经十一岁了。而我才堪堪十五。
大婚当晚,太子坐在床边取下了我手中的喜扇,却没有与我行合卺礼。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喜扇放在牡丹团锦的喜被上。
「你入了东宫不比你在家时,难免会有些不习惯的地方,有什么需要,吃的用的,尽可去同太子妃讲,她是很和善的人。」
然后是一阵窒息的沉默,仿佛是在思索,最后好像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实在无法忍受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于是双手拍膝继续道,「如果你不习惯一个人吃饭,可以去太子妃那儿同我们一起用膳。」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
我忍不住跟了出去,发现太子妃正在院外等他。太子妃可真美啊,慈眉善目一脸温柔,像我未出嫁时常拜的那尊佛,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她淡淡地笑着向太子伸出了手,太子走上前也笑着握住太子妃的手,眼波流转的全是款款深情。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太子妃看到了远处倚在门框上的我,对我温柔一笑点点头算是打过照面,然后两人并肩离开了。
我倚着门框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很想家。我的家不在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京城,我的家在遥远的玉门关,那里有黄沙和大漠,还有挺拔的白杨与成群结队的骆驼。驼队走过「叮叮当叮叮当」,我就冲出家门用大哥给我的珍珠或四哥送我的丝绸去跟驼队的商人换那些他们从西域各地带来的新鲜玩意儿。我那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不晓得有多快活。
可是三年前父亲殉职,母亲殉情,我与五哥扶柩而归,定居京城守孝三年。在今年的元宵宴上,陛下见到了我。可怜我年幼失怙无人照料,如今已到了适婚之时也无人过问,陛下说念在我父亲的份上一定要给我最好的姻缘,于是将我指给了太子。五哥说,是因为哥哥们都身居要职守着玉门关,所以我便再也不能回到玉门关了。
我在玉门关出生,在玉门关长大,可是现在我却再也不能回去了。于是在我被指婚给太子那个晚上我哭了一整晚。
现在,我又想哭了。因为大婚之后,我在长安唯一的亲人如今最疼我的五哥也要走了,他要回玉门关,回到大哥他们身边去。这偌大的长安城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想着想着我就很难过,搂着膝盖抱紧自己啪嗒啪嗒掉下眼泪来。
忽然啪嗒一声一颗石子砸到我跟前,我抬起头来看到我面前站了个小孩。他双手背后一脸桀骜地看着我,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
他学着大人的口气:「你就是我父王新娶的侧妃?」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是。」
「你知不知道,我父王已经有我母妃了?」他凑过来想要看清我长什么样子。
我别过头闷声道:「知道。」
「那你知不道,我父王跟我母妃感情好得不得了,任谁都挤不进来?」他继续凑过来看我。
「没想挤。」我有些委屈,我只想跟五哥一起回家去。
「那你哭什么?」他好奇地盯着我头顶的冠,伸出手去碰冠上的翅。
看着他闪烁着的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我没有躲,由他去碰。
「我想家。」
「你是第一次出嫁。」他盯着我的冠玩得出了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急得说不出话来,侮……侮辱……人!看着我愤怒急切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道歉:「抱歉抱歉,我一时失言。千万别告诉我父王。」
我负气地站起来:「你……走吧。」我转身就要回房间里去。
他连忙抓住我的袖子:「哎……哎,你别生气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童……童言无忌。」
我用自己认为最凶恶的眼神瞪着他:「总角小儿!」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怕反而大吃一惊地说:「原来你还可以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啊!我还以为你一次只能说三个字呢!」
我甩开他的手不看他,「无聊。」
「你的家在哪儿?我的家在东宫,我从来没有见过宫墙以外的地方。你的家远不远?你下次回家时能不能带上我?哎,你家有马吗?我想骑马,可我要明年才能开始学骑射呢。你会骑马吗?我觉得骑马可威风了。不过你肯定不会骑马。」他看着我泪眼汪汪的样子摇了摇头,「你这么爱哭,一看就不会骑马。哎,骑马射箭上战场多快意呀。」
「我会骑。」被人小看我有些不服气,于是嘟囔着。
「你说什么?」不过他好像没有听清。
「战场,不快意。」我没有重复,因为哥哥他们说长安的女孩儿是不被允许骑马的,所以我也不能骑马了。我要是骑了马会被人笑话。我不明白,长安的路那么宽,也有很多男子在长安街上策马,为什么我不可以,即使会骑马也不可以。
好在他并没有纠缠着我的话不放,只是拉着我坐下继续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遇。」
我定了定神一字一句:「谢春风。」
在我嫁进东宫的第一个夜里,我与李遇坐在檐下,他那些叽叽喳喳的问题,冲淡了那夜我的孤寂。
2.
太子妃果然很和善,我去给她问安时,她留我用了早膳,还特意问过我的口味。
太子妃握着我的手慈善地说:「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家,我和太子还有小遇就是你的家人。」
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成婚十几载也不改情深。东宫只有太子妃一个主位,如果不是皇帝执意赐婚,太子与太子妃是对多么难得的佳侣呀。我有些愧疚,我不忍心也不想破坏太子妃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所以我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子妃对我很好,她叫人给我做新衣裳,送我漂亮的首饰,还亲自给我梳头发,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说,她时常一个人在东宫,都没有人能陪她好好说说话。她说她和太子一直想要一个贴心的女儿,可是却一直都没有缘分。
我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和太子是想把我当女儿一样养。于是我在心里重新定义了我的身份,是养女不是良娣。没有人会愿意分享自己的丈夫,就算是太子妃也不例外。
东宫的日子异常的无聊,虽然太子妃有时会教我书画女红,有时会带我泛舟湖上或去听戏,日子过得也挺开心,可是太子妃又不能总是陪着我,她还要照顾太子殿下。
所以我便总是和李遇厮混在一起。李遇很调皮。有人送给太子一只孔雀,他想要拔孔雀的羽毛给太子妃做扇子,我便帮他一起捉。我们滚得满身是泥,蓬头垢面地将孔雀羽扇送给太子妃时,太子妃与太子看着我和李遇狼狈的样子,相视大笑前仰后合,东宫其乐融融。
后来那柄羽扇成了太子妃最喜欢的礼物。
慢慢地,我发现我越调皮越不顾礼法,太子和太子妃就越高兴越喜欢我,看我的眼神就越慈爱,对我也就越宠溺。我就越来越喜欢和李遇一起胡闹。
他们纵着我,我就纵着李遇。他们把我当女儿,我就把李遇当儿子。李遇逃课我帮他掩护,李遇受罚我替他求情,李遇爬树捉知了我就替他望风。
小遇对我也很好,给我带爱吃的点心,替我抄太子妃留给我的课业。我睡觉的时候替我扇蚊子,自己被叮得满脸包。太子妃看见了他满脸包,又给我们一人做了一个祛蚊的香包。
在东宫的这段日子,是我在京城的这几年最快乐的日子。
李遇此时就扒在我墙头上小声喊我,拼命吸引我的注意。
「小遇!」我连忙提着裙摆冲过去,「快下来!危险。」
「快快,小风儿快帮帮我,我下不来了。」
我赶忙跑出去,踮起脚想把他抱下来却脚下一崴双双跌落在地,我舍生取义给李遇做了肉垫。李遇赶紧从我身上爬起来,查看我有没有受伤。我揉着酸痛的手腕还未起身就看到太子黑着脸站在我的上方。
我连忙爬起来和李遇一起跪好,太子拿着戒尺板着脸:「把手伸出来。」
我和李遇乖乖把手伸出来,太子举起戒尺,发现我在偷瞄,他没好气冲我道:「没说你。」吓得我只好把手握成拳小心地收起来。
太子举起戒尺「啪」的一声打在李遇的手上,顿时就疼得他龇牙咧嘴,手心立马红了一片。「啪」第二尺打下来李遇疼出了泪花。「啪」第三尺打下来我伸出手心挡在李遇手上替他挨了下来,手心火辣辣的。
「小风!你……」太子气结,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和太子妃迟早会把他惯坏的!」说完就负气离开了。
我和李遇相视一笑转眼又乐得没心没肺。
李遇把我拉起来:「小风,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不能叫我小风。」
「可是你都叫我小遇了呀。」
「我是长辈。」我摆出一副郑重的样子说。
「那我叫你姐姐吧。我一直想有个姐姐。」
我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能叫我姐姐。」
「为什么?」李遇一脸疑惑,我看起来挺像他姐姐呀。
我沉思了一会儿。「算起来……」我迟疑着不太确定地继续说,「……我该是你小妈。」
「哎呀,别管这么多了。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会喜欢的!」李遇拉着我跑了起来,微风拂面吹起我的发丝,让我想起在玉门关外的风。玉门关外的风,不像长安的风那么小意温柔。玉门关外的风很烈,烈得可以卷起数丈黄沙,烈得可以将人从马背上掀翻。
我在玉门关外策马奔腾,狂风卷着细沙扑面而来,即使我裹好了面纱、带好了帷帽还是能感受到黄沙打在脸上的磨砺感和刺痛。我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李遇带我来到东宫的湖边,湖中心有座很大的假山,假山上有一座湖心亭。他从岸边解开一支小舟牵我到舟上坐好,拿起船桨娴熟地朝湖心划去。
李遇把船靠好,拉着我上了岸,却没有到亭上去。反而把我拉到亭子下面,在一个极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山洞。入口极窄,我能勉强通过。若是像太子那样的成年男子就只有侧身弯腰才能勉强通过。
挤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比起那小小的洞口里面要开阔得多,看起来起码能容纳四五个人。四周的岩壁上挂满了各种用细麻线捆成的一小捆一小捆的各种草药,周围岩石大大小小的凹槽里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泥人儿、木偶、小匕首,中间有一块平滑的像桌面一样的岩石,上面摞着几本医书、游记和棋盘。我惊讶得合不拢嘴。谁也想不到在偌大的东宫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
李遇得意地朝我炫耀:「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他拉着我坐下来,然后在岩壁上挂着的一排排草药里翻找起来。
他解开一小捆草药放进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药杵臼里捣碾着,捣碎之后将留着青色药汁的碎药敷到我那只代他受过的手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他捧着我的手吹了吹:「小风,你还疼吗?」
我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最喜欢的东西都在这里。父王看我看得很严,不许我干这个,不许我干那个。我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在东宫我也没有玩伴,现在我有了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可千万不能出卖我啊。以后这就是我们俩的地盘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
「嗯。」我顺从地点点头。
「还有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了,等我过了生辰就可以去校武场学骑马射箭了,你一定要去看哦。我肯定是那些人里学得最快、最好的。」
「你想学医……吗?」我忍不住问。
「学医不好吗?」李遇反问道,「老师说医者救死扶伤是很值得尊敬的。他还叫我们见到年长的医者一定要行礼呢!可是父王不喜欢我看医书,他只会叫我学策论、学《四书》。他说医书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是旁门左道不务正业,没有哪一个皇子皇孙需要学医的。哎!如果我生在普通人家大概就可以学医了吧。」
「学好本领浪迹天涯,做个游医游侠,行侠仗义救死扶伤。」李遇说完一脸向往地傻笑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隐隐觉得太子说得对,可是又觉得学医确实是很好很好的。四哥也跟我说过医者仁心。可是生在皇室的李遇却不被允许学医,就像我身在长安不被允许骑马一样。顿时我对李遇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我想问李遇为什么想学医,但是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想骑马。我想,我想骑马的心情和李遇想学医的心情大概是一样的。我想回玉门关的心情,同李遇想浪迹天涯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后来我知道了那种心情有一个名字,叫求而不得。
3.
东宫出了件喜事,太子妃怀孕了。大家都很高兴,东宫人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我也很高兴,这是我入东宫以来头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更让我高兴的是太子妃没有因为身怀有孕就忽略我,她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好。
我搂着太子妃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娘娘,等宝宝出生我可以抱他玩吗?」
太子妃笑得眉眼弯弯:「可以呀,那你要对他好呀。」
我郑重地点头保证:「肯定比,对小遇还要好!」
太子妃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笑得眼睛弯弯:「傻姑娘。」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子妃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整个东宫的人都在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降生,我天天都要趴在太子妃的肚子上听一听这个小家伙的动静才肯离开。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整个东宫像是都裹在了一层厚厚的没有温度的云里。大家都变得不爱出门了,屋子里炭火烧得暖烘烘的,人也变得懒洋洋的。出去一张嘴就会冒出白腾腾的雾气,像是要把全身的热量都散完了,再冒着风雪走一段就浸了一身寒气。
我再去看太子妃时就不肯进门了,怕过了寒气给太子妃,每次只是站在门外问候几句。太子妃每次都会气得骂我,然后再心疼地让人给我送御寒的东西。
「不了不了,我不进去。」我摆摆手,推辞了合静姑姑,「姑姑还是去照顾太子妃吧。」然后接过了太子妃让她给我送来的汤婆子,推她回去。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冒着风雪走回去。
「啪。」一个雪球砸中我的脑门,顿时一脸的冰凉。我胡乱地拨开额间碎雪,果然看到李遇笑弯了腰站在前面。
我佯装转身快速弯腰抓了一把雪团成球,在李遇凑过来时以迅雷之势朝他丢去,正中脑门。这下弯腰大笑的人就成了我。既然开始了,我们就愉快地打起了雪仗,砸得彼此满身都是碎雪。
玩累了我们就并肩躺在雪地上,气喘吁吁,口中的雾气在腾空而飞的瞬间便消散无踪。我看着覆雪的红墙朱瓦和阴沉飘雪的天空,开口:「小遇,你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开心吗?」
「当然了!」李遇兴奋地回答,「等他长大了,我还要和他一起打雪仗、骑马、爬山、射箭、放风筝呢!」
「如果是个女孩呢?」我又问道。
「嗯……」李遇想了一下,「那就给她做好多好多漂亮的衣裳,给她最大的东珠,最好的首饰,把全天下最好最漂亮的东西都送给她!」
得到了答案我还是不满足,继续追问:「如果她不喜欢那些呢?如果她就是喜欢骑马、射箭、打雪仗呢?」
「那就由她骑马、射箭、打雪仗!总之我要是有个妹妹,我就要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姑娘!」
听着李遇的回答,我的心里洋溢着一种自在的喜悦,仿佛回到了我在玉门关的日子。哥哥们由着我穿漂亮的胡服,戴最大的珍珠。我骑着我的小红马,在戈壁、在湖边自在地奔腾,那时我是世上最快乐的姑娘。我就是像李遇说得那样子长大的。
我躺在雪地上,任由雪花纷纷扬落在我的身上、脸上,落进我的眼睛里,冰凉凉的又立刻消融。我长舒一口气咧开嘴笑了,因为李遇,我现在忽然开始有点喜欢东宫了。
冬天一日日走远,年关将至。太子妃终于在新年伊始临盆了。我们全都守在门外,在太子妃痛苦的嘶喊声中等了将近一夜,在曙光来临之前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合静姑姑出来报喜,是个女孩儿。
人人都高兴地欢呼,「呼啦」一下围起来向太子讨赏。太子笑着大喊了三声赏,高兴地不顾礼法抱着身边同样高兴得不知所措的李遇在院子里转圈圈。我从众人里挤出来冲进室内,脱下一身寒霜的狐裘,停在火炉边站了好一会儿,烤得身上全都暖烘烘了,才走进内室去看太子妃和新生儿。
太子妃虚弱地躺在床上,发丝凌乱、形容狼狈,额头上挂着细细的汗,看到我进来虚弱地笑了细若游丝地骂我:「你这丫头,还晓得来看我?」
我一个箭步冲到床前轻轻地扑到太子妃怀里,忍不住开始掉眼泪:「娘娘,我吓死了。」
太子妃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慰:「小风儿、小风儿,娘娘没事,娘娘我啊福气长着呢。」
「来,你抱抱他。」太子妃温柔地示意我去抱小床上的婴儿。
我不确定地看着太子妃,她笑着点了点头向我给予了肯定。我开心地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床上的婴孩儿,她闭着眼睛小脸红嫩嫩地躺在襁褓里。
太子妃看着她眼中的喜爱与温柔简直要溢出来,我抱着这小小的婴孩紧张得简直要手心发汗,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是第一个抱她的人?」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我高兴地简直要惊呼出声。我已经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没有机会像哥哥们那样看着弟弟妹妹出生长大。作为老幺总是会被哥哥们取笑儿时的窘事与童趣。现在我终于也有机会见证一个小生命的成长了,等她长大我就可以告诉她,我是这世上第一个抱她的人,她是在我的怀里长大的。我看着她就像看着我自己。
可是我终究没能等到她长大。她只在这人间待了三天就回去了。李遇闹着要去抱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浑身冰凉安安静静了。
小遇僵直地立在她的小床前,脸色苍白声音发抖:「妹妹……妹妹……不会哭了。」
太子紧张地冲过去一把推开小遇,小遇失神地跌倒在地,头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香炉上。太子抱起她时,她已经气若游丝哭不出声来。我一手抱着怀里的小遇,一手捂住他的脑袋,小遇在流血。
我看着太子癫狂,那个尊贵的男人像疯了一样喊着太医,太子妃哭喊着想冲下床来看看她怀胎十月费尽力气生出来的小女儿,被合静姑姑死死抱住。所有人手忙脚乱着,所有的太医反复诊断救治着,还是没能挽回这条小小的生命。
她安安静静地在太子的怀里没了生息,太子妃已经哭晕过去。这已经是她失去的第三个孩子……
我跌坐在地上抱着小遇静静地哭着,浑身已经冰凉,手上的鲜血也已经凝固,就像东宫的空气。整个东宫被一股浓浓的哀伤笼罩着,久久、久久都不曾散去。
4.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转眼到了。
可是东宫却好像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季。太子妃病在床上,已经很少笑了,太子好像比往日更忙碌了,脾气也越发暴躁,小遇被罚得次数越来越多,被罚得越来越重。小遇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活泼,他眼里的光也好像在一天天地暗下去。
我总觉得,那个冬天留在小遇身上的时间最长、也最冷。
当我赶到的时候,小遇正跪在冰冷的地上,太子扬起手中的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在他单薄的背上,血迹从衣内渗出来,一道一道触目惊心。他倔强地挺着腰,咬着唇不发出声音,却痛得眼泪不受控地一颗一颗掉下来。
我看得心一揪,不顾仪态,提着裙子冲过去跪在地上把小遇抱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
「小风!你让开!让我打死这个逆子算了!」太子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狮子。我觉得他真的会打死小遇的,所以紧紧地把小遇搂在怀里不肯放手。
「别打了,太子殿下,你会把他打死的!」
「我就是要打死这个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逆子!」太子的怒火无法平息,手中的鞭子无处落下,气得在原地打圈。
「太傅好好教他的东西他不肯学!非要跑去太医署学什么医!齐太傅是孤的恩师!被他生生气得背过气去!我今日不打死他!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天地君亲师!就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儿子只是想学医有错吗?」小遇梗着脖子不肯认错。
小遇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太子:「你学医能做什么?太医署那么多太医哪一个不是家传世学,从小耳濡目染!他们哪一个不比你强?《孔》《孟》《管仲》你不学,《韩》《荀》《老》《庄》你不学,他们哪一个不比你看得那些游医散论强!」
「若有一日,这天下传到你的手上!你就打算用你那半吊子的医术治世吗?我今日不打醒你,他日你若为君就是百姓之祸!就是我不教之过!就不配为人父君!」说着强硬地将小遇从我怀里拽出来,「啪啪」又是两鞭。
我跪着扑上去把小遇护在怀里,泣不成声:「别打了!太子殿下别打了!小遇知道错了,求您别打了!」
「他知错?我看他不服气得很呢!」太子扬鞭作势还要再打,我扑过去按住他要扬鞭子的手。哭着说:「你要打就打我吧!小遇要是被你打死了,我和太子妃也不要活了!反正这个东宫已经死气沉沉很久了!」
这话深深刺痛了太子,他长叹一声悲愤地扔掉鞭子甩袖走了。
我把小遇抱在怀里,等到太子走远,怀里的小遇才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每一颗都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把小遇带回去替他上药,他背上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一面上药一面忍不住不停抽泣着心疼得眼泪止也止不住,仿佛比他还要疼。
听我哭得这么厉害,小遇倒好像不觉得疼了,「小风,别哭了。我都习惯了,用不了几天我就又活蹦乱跳了。」
我不说话,哭得上期不接下气也说不了话。只是继续帮他上药。
「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说我是孤煞星转世,克父母兄弟,所以这么多年父亲母亲这么多孩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那不是你的错。妹妹是因为发疹才夭折的。」
「我小时也发疹!可我就没事!偏妹妹就没了。」
「那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我,所以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
「可我想学好医术,只是不想再让母亲失去她的孩子,这难道也有错吗?」李遇委屈地放声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渐渐地,他哭得累了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太子妃的寝殿却还是那样阴冷,她不让人熏香,不让人放暖炉,假装冬天还没有结束。
太子妃的病早就好了,可她还是不肯下床。我知道是太子妃的心里生了病。她不见太子,也不见李遇。每天只是躺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出神,短短数月太子妃已经形销骨立看不出往日光彩。
小遇在室外候着想进来请安,我看了一眼床上的太子妃,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她回过神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柔声开口:「娘娘,小遇来给你请安了。」
太子妃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背对着我躺下,闭上了眼睛。我轻叹一声退了出来,看着站在院落里的小遇,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他眼中的期待一下子灭了下去,扭头跑了出去,我知道他在哭。
「小遇!」我追了出去。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他每天都来,可是悲伤过度、日渐消沉中的母亲从来不肯见他。父母过度地悲伤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这对于他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他一路奔向湖边,解开唯一一艘他被藏起的船,奋力朝湖心划去。
「小遇!」我在岸上喊他,可他头也不回。
我知道他很难过,因为我和他一样难过。东宫已经悲伤得太久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少再看到笑容,就像冬天从没有离开过。
我不能让东宫再这样子下去,我一头扎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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