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了转手腕,朝少爷挑了挑眉,「你且看着,我给你报仇。」我挥挥手,小耗子和流民村里几个跟着我收夜香的孩子一起上前将地上的木桶抬了起来。哗啦声不绝于耳,随之扑面而来一股酸馊臭味。
「少爷,你来太傅府做什么?」
他没解释,只是让我背他下车,然后把他扶到太傅府正大门,咚的一声,他当街跪下了。
我差点没忍住骂出声,他这膝盖好不容易快好了,这番折腾又是为何?
「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接我。」
他吃力地挺直腰背,面容坚毅,直视前方。
我没走,只把板车拉远了些,站在街对面望着他。
街上人来人往,路人偶尔会投去一眼好奇的目光。
不一会,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街上的行人商贩纷纷以手遮头跑去避雨,只有谢小宝这家伙还跪在雨中。
太傅府的大门岿然不动,连个探头出来询问的门房都没有。
雨越下越大,隐隐响起闷雷声。
谢小宝跪地的四周汪起了一小滩水,水中飘着若隐若现的血丝。
很明显,他越撑越费劲。他的膝盖明显没法跪那么久。
我忍住了去拉他走的冲动。
他这么做应该是有深意的吧?
我想。
也许和夫人有关。
天色渐渐昏暗,雨忽大忽小,一直没停。
几个时辰过去,谢小宝却已无法完全跪住,双手支撑在膝盖前,只剩下头和脖颈倔强地挺直着。
他跪了一夜,我在远处站着望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太傅府大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出脑袋来,「公子,太傅有请。」
我甩了甩站麻的腿冲过去。
谢小宝看到我伸出的手,神情有些恍惚,「你怎么还在?」
一张口声音沙哑无比。
我蹲在他身前,偏过头朝他咧了咧嘴,「少爷都在这,丫鬟能去哪。」
那日我在门房一直等到深夜,再见到他出来时。
他眼里的光似乎亮了些。
13
我的夜香大业刚开始就遇上了麻烦。
我盘算着到时以五十文钱收一桶,收个几日汇聚多些再统一运到乡中各地卖。
只是这如何存放是个麻烦,久放恐会影响其效用。
一日我蹲在院前从板车上卸下夜香桶,王伯挑着扁担路过,随口说了句,「丫头,生粪太多,会伤谷物。」
我这才得知,人粪只有腐熟后才可施用于田,否则会灼伤幼苗。
于是我从王伯问到李伯,寻遍整个流民村,最后终于问到了会这门手艺的林伯。
通常自然腐熟这水粪只需在田头置窖,窖熟之后便可用。但是这种自然憋闷法费时颇多,需积过半年以上,方成可以使用的「熟粪」。
可时不我待,我需找到更快腐熟的法子。
于是我与林伯蹲在田间捣鼓了数日,终于叫我们折腾出个法子。
将夜香倒入锅中,加入动物碎骨熬煮。然后取一些田土晒得极干,加鹅黄草、黄蒿、苍耳子所烧成之灰,拌和煮熟晒极干。
此法大大缩短了腐熟所需时日,制得的粪饼也易于运送。
五十文收一桶夜香,一传十十传百,一时之间,一到深夜流民村村口的小道就停满了装载木桶的板车。
少爷近来也不再嚷嚷着出门,整日憋在屋中写写画画,也不知在鼓捣个什么。
难得从这魔怔中抽离出,竟是抱怨这粪桶。
他说院里全是屎味,都不敢开窗。虽仍是面无表情,语气中却透着一丝委屈。
我承认是我考虑不周,村里其他人家的小院种花种草,清香四溢。
只我们家,院中堆满粪桶,苍蝇漫天飞舞,连狗都不愿路过。
于是隔日我就向村里后山租了片地,专门堆放我的粪桶。
「大半夜的去哪?」
谢小宝坐在板车上一脸茫然。
「到了你就知道了。」我紧了紧肩上的粗绳,加快脚步。
板车停在了户部尚书李府门前,一并停放着的还有十几个夜香桶。
「姐,今晚收的全在这了。」小耗子是流民村的孤儿,人机灵又勤奋,得知我收夜香桶他是最积极响应的,每晚能给我拉几板车来。
谢小宝皱眉捂着鼻子,忍了一会没忍住,浅浅干呕起来。
我在一旁惊觉,曾几何时,我连闻到马夫的臭脚都能头晕,现下对这滔天巨臭竟毫无反应。
「大功告成!」
我与小耗子等人一起欣赏着我们的杰作。
李府门前石狮子、牌匾沾满了褐色污秽物,两辆停靠在一旁的马车也滴滴答答朝地上滴着脏水。
府邸门前自是不必说,铺满了一整摊,一准让他们明日连个下脚的地都找不到。
「姐,还剩余的一些,我让他们爬墙全往院里倒了。」
我点点头,转头看向少爷,得意地挑挑眉。
哪知他看也没看一眼,只顾捂着鼻子干呕,眼瞅着竟是快晕过去了。
哎,没用的男人。
第二日,尚书府所有人在一阵奇异的臭味中醒来。
门房打着哈欠拉开大门,揉了揉眼,发出了一声惨叫。
后花园中,丫鬟挎着小花篮为夫人取晨露,不知踩到什么,低头一看,发出了一声惨叫。
尚书夫人被丫鬟搀着,皱眉威严地训斥下人一惊一乍,结果走到门口,只一眼就晕了,好巧不巧,上半身刚好倒在粪水中。
午时,李洪元慢悠悠起了床,听闻家中遭贼人泼粪,怒火中烧,打算去逛个窑子泄泄火。
小厮解下马套,他看也不看掀开帘子就踏上马车,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那一日,街坊邻里纷纷议论,这尚书家怎么连连传出惨叫声。
还一股味儿。
14
少爷的腿恢复得又好又快。在床上养了三个月左腿已可以下地支撑,右腿稍严重些,还使不了力。
夏日炎热,他穿着单薄的里衣撑着木棍散步,惹得村里的小姑娘频频探头张望。
村花阿元常来找我叙话,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睛恨不得黏在少爷身上。
说来也怪,从前撕了书页点火烧蚂蚁的人,现在倒抬着书本没日没夜地看。
夫人要是知道,应当也会怕他被什么书生鬼上身。
虽五百两银子没赚到,可每月我会提些酒肉,包个红封打点牢头,只盼他们能让夫人和傅大人在牢里舒服些。
「这收夜香这么赚钱?」
少爷在一旁锻炼腿脚,看到我堆在床榻上的银子惊讶道。
「那当然!」我骄傲地点点头。
坊市各行各业争抢人多,唯独这夜香行当遭人唾弃。
这也就意味着我可以一家独大。
人每日都要排泄,这就保证货源不会断,而乡下家家户户都种田,根本不愁销路。
我不赚钱谁赚钱。
……
人果然不能太飘飘然。
当夜就来了一伙人与我争抢夜香地盘。
为首之人生的人高马大,一张嘴却结结巴巴:「这……片区……是我们的,要……想在此……在此收夜香,必须得……交钱。」
这人我知道,他并不是华京人,幼时被人牙子拐到这,一直住在城南的破庙里吃百家饭长大。
之前进入夜香行当时了解过各方同行。这伙人常年在城南收,很少踏足城西,是以我才会从城西开始。
现在气势汹汹地推着车来,看来是要霸粪了。
让我交钱不可能,给他一瓢粪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我态度强硬,本以为他们讨不着好会就此收手。
谁料,第二日几人直接动手将我伙计收集好的夜香全夺走。
我气得牙痒痒。
夺我钱财,等于谋害我命。
于是在他们连抢了几日后,我一瓢粪扣在了这大高个身上。
为此,我悔恨不已。
因为,这一瓢引发了惨无人道的巷道粪战。
到最后,甚至分不清谁是他的人,谁是我的人。
所有人都乌漆墨黑。
愤怒让我们一边呕吐一边坚持。
最终我受不了了。
我拉开众人,跳上板车,毅然决然舀起一瓢夜香。
「你是老大吧?别让你弟兄跟着受累了,我们一瓢定胜负。」
他毫不示弱也抬起一瓢,「怎……么个定法?」
我轻蔑一笑,把瓢靠近嘴,「谁敢喝下这一瓢,这华京夜香行当就归谁管。」
大高个眼睛瞪得贼大,所有人震惊地看向我。
身后的小耗子弱弱地喊话:「我姐可厉害了,一口就能干完!」
我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怎么样?」我挑衅地晃了晃手中的瓢。
「谁……怕谁?」
我们盯着对方,一点点靠近嘴边。
旁边人陆续发出呕吐声。
心里越来越焦灼,他怎么还不停,我屏住呼吸,可靠得太近味道实在挡不住。
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算……了,我没你……不要脸。」
那夜,我一战成名。
多年后,坊间依旧流传着一个奇女子。
夜香娘子人狠话不多,惹急了她拉你一起喝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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