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朝着前面一扬手，“走出这条街，图洛河左岸就是了。”怡玮拿出地图找了又找，再三确认，一脸疑惑地问他:“街巷口左岸？那不是露霞寺的位置？”“古来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佛寺是‘出世’的净土，便不受现世的诸多牵扯，讲究的是个因缘，打前将校址选在那里，也是我们这条街乡亲们的主意，我家丫头如今就在那里的上识字班。”
怡玮与巡街的水兵一直走到百世庄巷尾，在一家北方水饺馆前停下了步子，他今天来的目的，是要到怡宁讲的那所女子学校去，找那个受到侵犯的女孩，了解清楚她的遭遇。
掌柜的拿着一盖帘新擀好的面皮，走了出来，见是国内的水兵们来了，很是热情，“军爷，军爷，快坐下。”
说话的工夫，已把五个瓷碗摆在了桌上，掀开锅盖，热气腾腾，就要把水饺下进沸锅里。
“老乡，女子学校怎么走？”
掌柜的朝着前面一扬手，“走出这条街，图洛河左岸就是了。”
怡玮拿出地图找了又找，再三确认，一脸疑惑地问他:“街巷口左岸？那不是露霞寺的位置？”
“古来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佛寺是‘出世’的净土，便不受现世的诸多牵扯，讲究的是个因缘，打前将校址选在那里，也是我们这条街乡亲们的主意，我家丫头如今就在那里的上识字班。”
他说完，已盛好了几碗热腾腾的水饺，碗身处的“福禄寿桃林送嗣图”在烟火下，弥漫着黄昏小巷的惬意。
掌柜依旧满面笑容，“古来福禄寿三公护佑吉祥，哪家哪户都不曾嫌这添一炷香的事是赘余，而今军爷便是老百姓们的‘三公’，添双碗筷的事，可不许瞧不起俺，不收钱的。”
怡玮夸赞着水饺，称有在直隶老家时过年的味道，讲究的是咱们北方人期盼的团圆饭。
掌柜的听了，脸上止不住的欢愉。
待碗里能照见人影，怡玮放下筷子，面容严肃地又问:“日本人也来这边吃饭嘛？”
掌柜的听了，一把把铜勺摔进锅里，滚烫的沸水开花一般，被震得飞溅出来，他不讲话，只是把帽子扯下来，扔在了地上，露出光秃秃的头顶。眼里的怒色，却渐渐徒添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怡玮这时才心知，干奶奶力劝卫栗芝呈文北洋政府派遣军艦到海参崴，是见识，更是大仁。
临走时，他趁掌柜的进屋搬煤块的工夫，悄悄在碗底压了一块大洋。
第伍拾伍章 蒹葭白露西湖柳絮
露霞寺。
正门前的石阶缝隙里，浅浅长着四季生的青苔。黄昏，地处郊外的寺廟门前，已看不见什么路人，怡玮推开古刹朱漆斑驳的大门时，鼓楼上响起了撞钟声……
识字班下学了。
一时间，大雄宝殿至正门处长长的青石路上，尽是出寺的女童，她们捧着书本，或是整理着书袋，除了擦黑板与清扫桌凳的值日生，馀者，都迎接着寺门外的怡玮跑了过来。
住持从蒲团上站起身，浅浅鞠了一躬，由于怡宁先前同他讲过怡玮此行的目的，于是此刻，他便无半分寒暄，只是默默地指了指东厢房，“魏施主，随我来吧。”
怡玮推门进了闺房，一股阴潮感扑面而来。
他见女孩手里缝着一顶虎头帽，霞光下，门推开时，女孩凌乱的长发被掼进的穿堂风拂起，遮住了半边脸。
他悄悄在她身旁坐下来，“我是国内来的海军，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女孩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视线游刃在针线之间，兀自哼着老家的民谣，不理睬任何人。
怡玮看看了看住持，又递给其他水兵一个眼色，摆摆手，要众人先回避一下。
待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柔柔地说:“我是魏怡宁的胞弟，也是从雍城来的。”
女子听到怡宁的名字，手倏忽停了下来，终于，她缓缓抬起头，怡玮这才看清，这是一张极为娟秀的脸，黄昏下的光芒从窗格打进来，一束束打在她的脸上，格外静谧。
就这么彼此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见女孩流下了两行热泪，淌过在霞光下脸颊细腻可见的汗毛，簌簌坠地……
柳若柔授了晴熹的意，在辛文港西行十里的海岸线上，见到了当地华侨为程世襄修缮的纪念墓碑。
碑刻周围种植着应季的花草，唐菖蒲与郁金香漫山遍野，两列海云艦的水兵着礼服，迈着礼步，将洁白的花圈，庄重地敬献在了碑刻下。
海鸥成群，飞近，又飞远。
“我瞧着，这倒更像一顶花环。”
柳若柔闻声，回过头来，见魏怡宁正笔挺地站在自己身后，燕尾服上的袖口处，依旧束着宽宽的黑绸布。
“柳某手拙，这花圈是用此地土生土长的时令花草编织的。”
“想不到北洋系这般屈才，倒把一个手艺人送到海参崴来，要是能在海云艦艦炮上戴上几顶，那日本人还要再加送你一顶高帽，更是物得其所，人尽其名。”
卫兵一声喝止。
怡宁随即嚷道:“小娘我要管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柳至柔止住水兵，依旧细语柔柔，“露霞寺那个女孩的事，我正在委托你二弟去查案，我想我柳某作为代将处的主官，会给侨民、给国人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就有水兵来回令:“”车子已备好。”
柳若柔捋平衣襟处的褶皱，交代卫兵说:“若是魏航海副回来了，你告诉他，下月各国海军要在辛文港体育场举办分列式阅兵，次日举行万国水兵运动会，要他组织好，提前定好苗子，有的放矢。”
水兵应下后，柳若柔又一点点靠近怡宁，已至于能感受到彼此鼻孔有起有伏的呼吸，他身躯宽大，讲话却极为细腻，“待回到露霞寺，好好劝劝那个闺女，往后的路长，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铁甲艦上的男人们去办。”
讲完，他阔步下了断崖。
海潮重重拍在礁石上。怡宁望着墓碑前迎风簌动的白桂、粉菊，忽然忆起那日柳若柔送给自己的佛手酥，似乎多放了几匙砂糖……以至于自己到如今听闻“柳若柔”的名字，都皆是甜蜜的味道。
露霞寺。
主持盘膝坐在蒲团上，拨动念珠，身后传来大殿的推门身，尔后，又是呢喃细语，他依旧满目沉静，也不回头，尚瞑目之时，便开了口:“魏施主，昨天你胞弟来过了。”
怡宁本只想在佛殿上柱香，尔后悄悄回内院去，如今住持发现了自己，她忙止步，又退回了门槛内。
“大师，阿絮可在厢房？”
主持起身，在将将燃烬三柱香的铜炉中，又掷入了一枚铜钱，“阿弥陀佛，絮姑娘今日终于肯吃些东西，两碗桂子羹呢。若是施主胞弟有机会，就要他多来几趟，佛家讲缘分，柳絮姑娘这几日渡劫，苦海之舟……正是施主的胞弟。”
怡宁愣了愣，思衬着住持这番话的意味，浅浅应下后，便退了出去。
她穿过被银杏树包裹的回廊，一路想着住持关于怡玮的那番话，不知为何，这番话她越辩解，心绪便越冗杂，因为她知道，小玮这几年来，一颗少年郎的心，都早已被那个叫“柳湛秋”的闽籍客家人给偷走了。
推门进了东厢房，映入怡宁眼帘的，是一束已被剪下的黝黑长辫，用茅草潦草地束了几道箍，松散地搁在了木桌上。
她的心登时沉了下来，她冲到女孩身前，夺下她正在绞秀发的剪刀，泣声道:“柳絮！你这是在干什么？”
“宁姊姊，你回来了……”讲完，她又重新低下头去。
怡宁紧紧抱住她，望着她而今已是一头蘑菇短发的样子，竟有几分生疏，心里也是阵阵隐痛，她不敢想象自己的手足姐妹如今要剃度，要出家为尼，该是什么样子？只是在不断的自责中，在怒火的推送下，一点点坚定了心中那不可告人的想法。
终于，她紧紧地握住柳絮的手，“若是你信姐姐，那便听我一句，如今这时代，女子不顺命，便是半个男儿身……”
讲到这，她联想到自己出身本就比柳絮有门有姓，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绕开话题另讲:“若海军替你做不得主，大姊便要日本人跟那个姓柳的，通通去见阎王。”
说这话时，她的眼里满是杀气。
恰此时，几片落在窗棂上的银杏叶，又被风吹到了厢房里来，落在了青石板上，于是整个屋子，便充盈了树脂的馥郁芳香，她倏忽灵光一闪，望了望柳絮，住持关于柳絮同怡玮相见时的一番评述，此刻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隔年开春。
若是在雍城，已是到了庄稼起种的时令，可图洛河上的冰却依旧数尺厚，时常能见到俄国人踩着雪橇，在冰雪里穿梭，或是一人做起骏马的角色，缰绳一头拴着木板，让人蹲上去，一头则套在脖领上，尔后向前奔跑，于是冰雪地里，欢声笑语。
在东西两岸，河流两岸的人们分别凿出一尺厚的冰窟窿，又新伐来白桦林里的良头，刨出三脚架的样式，立在冰洞中。
丝线的一头牵着三脚架，一头则栓在沿岸塔楼木制的钟摆针上，待到大地回暖，冰薄如纸时，绷紧的丝线会依靠时针微弱的牵引力度，拽开河中冰冻的束缚，时针首停在几时几分处，那便是今年春天的开始……
柳若柔从福笛西路驻日领事馆回来。
怡玮迎上去，见他面目中掠过一丝不悦，便没有多追问，一直等他进了代将处正门，又走出了一段路，他才拉过来随行的水兵，急忙问:“日本人可是偏袒起了涉案人？”
按军中规矩，卫兵本不该多言，可海云艦的水兵身世，却别有一番渊源——民国二年，时任海军总长的刘冠雄作为袁世凯的幕僚，在整治清末海军建校遗留问题时，也躬身而行，编撰了近代北洋水师战史，事无巨细，他着人先经原水师提督处搜罗甲申、甲午年水师英烈姓名籍贯，枝叶循根至其故籍乡贯之地，招募兵勇，大量吸收英烈后人或其至亲宗族入海军籍；又新建烟台、南京、马尾等海军诸校，在文理学科之外，另加“近代战史”课程，学生们对甲午之耻、旅顺之戮，皆愤懑难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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