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柔在代将处,瞑目坐在桌后。见到怡玮走了进来,他揉揉眉鬓,似乎这样,便能把愁容消弭几分,却不想再抬眼时,被揉搓泛红的额头,在视觉上的观感,却愈加多了几分倦意。“卫兵都同你讲过了?”
自打露霞寺女孩的遭遇在军中传开后,水兵们的反日情绪叠叠相加,变得异常高涨。
怡玮一问起,卫兵们便把柳若柔拿着柳絮姑娘的案宗,却在日本领事馆连连吃闭门羹,甚至一度遭受嘲讽的事,和盘托出。
柳若柔在代将处,瞑目坐在桌后。
见到怡玮走了进来,他揉揉眉鬓,似乎这样,便能把愁容消弭几分,却不想再抬眼时,被揉搓泛红的额头,在视觉上的观感,却愈加多了几分倦意。
“卫兵都同你讲过了?”
“日本人的厚颜无耻,真是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柳若柔ᵂᵂᶻᴸ长吁了一口气,又阖上眼,斜仰在了椅枕上,不再讲话。
怡玮愤愤地朝前走了几步,再次重申道:“民国二年,金陵海校成校之际,刘冠雄大量招收北洋旧将为顾问,小玮知道,柳代将也在其中。”
对于这些旧年的事,这个后生竟也熟稔,柳若柔有些意外,他睁开眼,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他。
“阿秋在雍城时,还同小玮讲过,当初正是柳代将提议,把对马海峡日本联合艦队与沙俄波罗的海艦队的那场战斗作为教材保留下来,一是居危思危,不忘国耻;二来,则是要鞭策吾辈,当年的蕞尔小邦,也可以激败庞大的远东第一大国,在小玮看在,东乡平八郎、长谷川清都不简单,中国若不想再重蹈沙俄的噩运,就一定要摒弃孔孟之道,学学日本人的狠。”
他一语毕,许久,又补充说:“最后这一句,是干奶奶同我讲的。”
一阵阒静后。
柳若柔站起身,终于肯开口讲话,“晴夫人近来发来报文,国内的形势,似乎又变得不可测,北京大学的学生们游街罢课,军警在天坛广场,倒是对这些书生硬气得很,我看这北洋政府,终归是时代的弃子。”
一番言辞太过直白,即使如此敏感的话题,柳若柔竟也没有丝毫要婉转的意思,虽然早已习惯了纨绔,可怡玮此刻还是不自主地拧紧了手心,他瞧着柳若柔桌上的地球仪随风晃了一晃,直隶雍城那一抹点,便也跟着天颤地抖。
半晌,他见柳至柔拧开钢笔,在一份名单前,踯躅着圈了一个又一个人名。
其中,便有怡玮自己的名字。
“魏航海副,这些人你带着,去替百世庄那个姑娘报仇,计划完成了,你们就扮成车夫,随回国的驼队一同回去,以后,都不要再来这爿地方。”
图洛河畔。初春的白桦林,溪流潺潺。
柳絮自怡玮走进自己生活后,终于肯盘拢起散乱的长发,双眸中,也渐渐有了灼华女子的清澈。
阳光被露出浅绿的枝杈筛过,斑驳地照进了屋里,怡玮这日再来时,见柳絮脸上搽了淡淡的妆容,衣饰装衬上也有了讲究,能瞧出用心的痕迹。
两人待在一起,多是他不停地讲,柳絮就静静地听着,鲜有波澜。
这样的日子,一直从开春持续到了惊蛰。
蛰伏了一冬的虫兽,尽情享受着春日的生机勃勃,怡玮再次同她聊起自己的故乡——雍城,谈深了,才发觉之前自己讲的种种,柳絮竟都记得清楚。
他想这个女子尽管讷言,可颟顸之余,却也心细。相处久了,彼此的话匣子打开,怡玮才知道,无论是哲学文史,还是名媛不离身的肤膏与绸缎罗裿,柳絮都能浅浅聊上几句。
柳絮身材纤细,常年着一件紧致的斜襟浅釉青色旗袍,走在路上便稍稍显得羸弱,惹人怜。
讲到老家,柳絮常爱揉揉自己的左肩,来海参崴之前,自己一直在杭州西湖舟楫上当摆渡人,当地人有个更为粉艳的称呼——船娘。
“人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可就是这小小一叶方舟,我在那两年里,也载过不少学者作家、名媛望族,他们说自己来到杭州西湖泛舟,不见见我这船娘,终归是一桩遗憾事,我倒是没离开过杭州,却从每个来坐我船的人那里,知道了侏罗纪的恐龙、知道了南北极的企鹅海豹,知道了时间上的纵,地理上的横,知道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或是多少人都扯不清关系的事,都曾来到过我耳根子底下,就像真的见过、经历过一般。”
……
柳絮不断检索着在杭州老家的日子,洋洋洒洒,同怡玮讲了好多话。
浮现在怡玮脑海里的画面,有西湖的凤亭,有三月潭,夏阳在粼粼湖面波光盏盏,柳絮纷飞的世界,柳氏便在自己家族的藏书楼付之一炬后,为这个女孩取名“柳絮”,有别于浮萍的居无定所,絮绒儿落在哪里,便在那里扎根发芽。
这个女孩自来到海参崴之后,不曾提起自己的劳苦,木匠把锯好的白桦树扛来,她便凭靠自己的木雕手艺,为设在露霞寺的女子学校打造桌凳,为先生打造藤椅,或是八仙桌。
被凌辱之前的那段日子,魏怡宁一直觉得,她骨子里该是个性格热忱的姑娘,对于明天充满了期待。
关乎在雍城的那段记忆,柳絮便有些支吾:“那时小,只记得京津直隶一带,义和拳拳民闹得厉害,父亲便带着我们一大家子人,回了杭州老家。”
联合法庭接纳了“柳絮受辱”一案。
柳若柔要怡玮通知她本人,开庭的时间,定在了下个礼拜一。怡宁打断了柳若柔的话,她面容肃穆地走到怡玮跟前,“小玮,如今大概只有你的话,阿絮才能听得进去,算姐姐求你,法庭开庭前,好好陪她散散心,说说话,行吗?”
怡玮愣一愣,他清楚大姐的意思,开庭,便意味柳絮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再次回忆再次自述那段黑暗、屈辱的岁月,想到这,他不禁握住怡宁的手,“大姐……都会过去的。”
辛文港,波光粼粼。
“杭州的西湖,可也有这么美?”
柳絮清清嗓子,上坡路陡,她讲话的声音便有些娇喘:“十里香溪、百年古刹、蒹葭白露,美得很;只是起初做船娘,上岸都要扶着墙走。”
“这我倒是也有体会,才上艦的那段日子,碰上大风浪,那晕船的滋味,现在想想都格外难受。”
柳絮抬头望了望怡玮,眼眸里尽是温柔,她在海潮渐渐起势时,吐露了自己的一番心声:“”可日子久了,那满塘的紫薇花、梭鱼草、芙蓉,还有馥郁芳香的杜鹃,我倒真希望自己能有一艘带敞篷的乌船,遮风挡雨,这一辈子……都不淌西湖之外的水。”
言毕,她眼神躲闪着又看了怡玮一眼,怯生生地试探着问:“你要不要也来西湖瞧瞧?春夏两季,乌蓬船上……都是一对对年青的眷侣。”
讲完,她红了面颊,有些娇羞地低下了头去,可却又不自主地偎着怡玮更近了些。
“我……”
“你喜欢秋天,对吗?”她打断了怡玮支吾的话。
怡玮低头看她时,才发现此刻,柳絮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手中那本《南楸》上,勉强微笑的样子。
扉页,署着湛秋的名字。
第伍拾陆章 南鹞北鸢秋窗风雨
想到大姐的嘱咐,同柳絮一起散步时,怡玮讲话便格外缜密,关于柳絮被凌辱的一切,哪怕容易引起歧义的只言片语,他都不会提起。
走了一段路,柳絮说累了,他便寻到一块棱角圆润的石头,脱下自己外衣铺在上面,要她歇歇脚。
柳絮搂着双腿坐下来,她把鬓前的秀发捋顺到耳后,望着面前的怡玮,“你都读过什么书?听怡宁姐讲,你还在金陵待过一段时间。”
“阿姊还讲我什么了?”
柳絮想了想,“心细,孝顺,有文化,还有……”
怡玮皱皱眉,“还有什么?”
柳絮便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酒靥似月,她佯嗔道:“爱抽烟,爱摆美。”
怡玮扑哧笑出声来,“要说起来,抽烟的毛病,自打在英美烟草公司任职烟壳业务,到鸢都坊子区跟着坊间师傅聊得投机,就时常点上一根,渐渐的,嘴里就离不开这味了,可我臭美……当真是阿姊同你讲的?”
柳絮眼眸犹似西湖澄澈的潭水,她目光一低头躲闪,唇齿间就又弯成了月牙,“潍县的纸鸢,倒是精巧活样儿。”
“曹雪芹先生《南鹞北鸢考工志》里的古韵,恐怕也只有在鸢都,聊可一阅。”
“这本书我没看过,可这位曹梦阮我是识得的,小时候家里的藏书楼,珍藏着戚序本的《风月宝鉴》,想想那林黛玉,倒还真落了个佳人命薄、香殒玉焚的命数。”
讲完,她愁容满面,似乎遐想到了自己的境遇,可摸着怡玮的呢子大衣,她又眼眸一亮,又问他:“《风月宝鉴》,你也有看过吗?”
“《风月宝鉴》?”怡玮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湛秋的影子契合着崖边的涌浪,通通充斥到了他的脑海里来,让他陷入了回忆。
柳絮见他颦眉不语的样子,一段猜测,又隐隐在她心里多了几分证实,这个男人的脸上,分明写满了“想念”二字,她不愿承认,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唇齿,嗫嚅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是林黛玉作词《秋窗风雨夕》里的一段话。
柳絮频繁提起一个“秋”字,不知是应了何种心境,可怡玮听了竟分外惶恐,他忙撇开这段话,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问她:“你还读过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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