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清没再说话,最后车子停在了一间医院前面。他轻车熟路地把我带到一间病房前面。我在病房前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是五年前给我梁远安警徽和毛绒兔耳环的警察。他先是眼神哀伤地看了我一眼,才对宋承清点点头,让开了位置。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远安,你故意躲着我是不是……」
我不想走,我怕错过他,万一他半夜回来了呢?
我坐在他门口,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叫醒的。
「小姑娘,你睡在这里做什么?」
来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我还没回答,他就主动道:「我是这里的房东。」
我骤然燃起一丝希望,我下意识想站起来,腿却麻到没有知觉跪倒在原地。
我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爷爷,我来找这间屋子的租客,请问他去哪儿了?有没有退租?」
我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些哽咽。
老爷爷被吓了一跳,赶紧扶我起来。
「哎呦,你别这样,快起来。」
扶我起来后,老爷爷才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房子。
「这个小伙子啊,我印象很深,一直是一个人,偶尔有一个男的会来看他,他是又不在家了吗?」
我点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老爷爷叹了口气:「没有退租,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只知道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消失一段时间,有时候是一周,有时候是半个月一个月的,但是最后都会回来的,你过段时间再来找他吧。」
说完老爷爷就背着手离开了。
我又在门口待了一上午,他到底会去哪儿呢?
他父母都去世了,来看他的男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了解梁远安,他的事对我来说永远是谜一样。
我失魂落魄地开车回了公寓。
很快婚假就结束了,我也跟公司提了辞职。
我每天都会去梁远安家门口等他。
期间我妈来找过我一次,我告诉她我想和宋承清离婚。
她无奈又哀伤地看着我。
「不知道以前放纵你和小梁在一起是对你好还是害了你,年少的时候果然是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你这一辈子,要怎么才能过得好呢?」
见我麻木的样子,她也没多说便离开了。
一周过去了,梁远安一直没回来。
半个月过去了,梁远安仍旧没有回来。
第二十九天,宋承清出现了。
他把我从这间房子门口拉走:「跟我走。」
起先我用力挣扎,直到他说:「我带你去看他。」
我震惊地看向他,才止住挣扎,「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恍然大悟,房东说的男人应该就是他。
他一直都知道梁远安没有牺牲,只是选择了帮他瞒着我而已。
宋承清推开病房的门,率先走了进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
他回头看我:「怎么了,你不是很想见他吗?」
我是很想见他,但却不是在医院。
我怕看见……
9
宋承清拉过我的手,把我带进了病房,回身关上了门。
这间病房应有尽有,正中间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梁远安瘦削苍白的面容就这样闯入视线。
我下意识快步走到病床前,伸手探他的鼻息。
平静而悠长。
我松了口气,幸好。
幸好梁远安没有再一次离开我。
「他的状态很不好。」
宋承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旁边。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平静地看着病床上的梁远安。
我扭头看他:「承清,什么意思?」
他依旧没看我:「字面意思,他活不久了。」
我骤然失态:「你胡说!他好好的!你们都见不得他好!」
宋承清这才扭头看我,他眼底有些哀伤。
「凝凝,别这样防备我,我并不会对他做什么。」
我说完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想说对不起,却被宋承清打断:
「我知道这一个月你一直在找他,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托了关系,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在一个环境很差的诊所,里面的医生说他受过严重的外伤,并且左腿不可逆地残疾了,到现在依旧需要定时去复建,而且他的身体损伤太过严重,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这次就是发病了,浑身疼痛难忍,现在是打了镇静剂和止痛针的状态。」
他话音落下后,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还有多少时间?」
话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成这样了。
「好好看护的话,一年不到,如果按他之前的生活方式,几个月吧。」
我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浑身一软。
宋承清扶住了差点跌倒的我:「没事吧?」
我好一会儿没回答。
他沉声开口道:「我还有事儿,没办法在这里陪你,你应该也不想我在这里。」
「离婚,我不同意,我可以给你一年的时间,如果他……之后你还坚定地想要离婚,那我们到时候再考虑,这段时间,你可以回你的公寓住,我爸妈那边,我会应付。」
随后他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感动的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我又陷入了呆滞状态。
一年?
梁远安和我同岁,他今年才 31 岁。
再过一年,他也不过才 32 岁。
他的人生原本应该刚步入巅峰期。
他该荣誉加身,该受人敬仰。
可他就要死了。
我一遍一遍地想,他怎么就要死了呢?
他之前明明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病房门被推开,我也随之惊醒。
是刚刚病房前的男人,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我旁边。
「好久不见,姜凝,我叫林俞。」
离得近了,我才看见,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很多。
我看着他:「为什么要帮他瞒着我?」
林俞叹了口气:「刚刚宋先生应该都跟你说了,他当初是死里逃生,在 ICU 里躺了两年,到现在身上还全是被炸伤的疤痕,当时那种情况,我们谁都不确定他能不能活下来,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就是不要告诉你他还活着。」
我点点头,轻声道:「多跟我说说他的事情吧。」
林俞当然不会拒绝:「这么多年,我背负着这个秘密,也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第三年的时候,他离开了 ICU,在这之后,又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复建,才勉强能独自生活,但是他的抚恤金不太够支撑他的生活和复建,我要帮他,都被他拒绝了,他自己租了房子,自己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让我去看他。」
「我知道,他是怕连累我,怕我因为他和老婆吵架。」
听到这里我已经哽咽。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他,他是为公负伤,他是英雄啊……」
林俞的眼神黯了黯,「对不起……」
但我很快恢复了理智,我知道国家有国家的制度,这并不是林俞能改变的。
林俞走后,梁远安依旧在沉睡。
我找到了医生,医生的回答和他们说的差不多。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病房,用尽全力来消化这个事实。
直到一声闷哼唤回了我的神智。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病房里没开灯,借着月光,我看见病床上的梁远安紧皱着眉头。
刚刚那声闷哼就是他发出来的。
「水……渴……」
这次我听清了,我连忙按铃呼唤护士。
同时走到桌子边,拿棉签蘸了水浸湿他的嘴唇。
很快,他睁开了眼,看见我的瞬间,他猛地闭上眼。
好一会儿才再次睁开眼:「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医生和护士一起走了进来。
检查了他的身体后看向我:「你是病人的家属对吗?」
我点头,他告知了我照顾梁远安的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
医生走后,我再次拿起棉签给梁远安喂水。
「医生说你打的镇静剂和止痛剂药效已经快消失了,所以会有点痛,你坚持一下,痛就喊出来。」
可除了醒来时的那一声闷哼,梁远安再也没发出任何痛苦的声音。
他紧紧地盯着我,似乎对我不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而不满。
我无奈地笑了笑:「你瞒了我这么久,你以为我还会一直乖乖被你瞒着吗?」
「以后我会留下来照顾你,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了。」
「是宋承清带你来找我的是吗,我本来以为看见他是做梦,没想到真的是他。」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继续道:「那你们应该也知道我快要死了吧,他是不是答应你,给你时间陪我最后一程?他真是个好人啊,以后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了。」
死这个字眼从梁远安嘴里说出来,极为刺耳。
我眼眶又红了。
他似乎很无奈:「你别哭啊,我不说了好吧。」
那表情恍惚间让我看见了少年时期的他。
他不再是暮气沉沉的样子,而是在我眼里熠熠生辉。
他说:「那这最后的时间里,你就陪着我吧,我这一生行善积德,这都是我应得的,反正我也霸占不了你多久,以后你的一辈子都是他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终于松口了,我想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又哭又笑的,这副样子肯定很难看。
但是梁远安只是笑着看着我,一如从前。
10
我情绪冷静下来后,点了点清淡的粥。
梁远安坚决不要我喂他,自己坐起来慢慢地吃着。
我在抽空百度怎么照顾病人。
他吃完后,我主动去卫生间打了一盆温水。
「我帮你擦擦身体吧。」
梁远安的脸色一白,没说话。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心,果然,是满满的冷汗。
「疼的话,可以叫出来,你是英雄没错,但在我面前就不用逞英雄了。」
随后我不容置疑地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和病号服。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疤痕,触目惊心。
梁远安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把病号服拉下来。
我不给他这个机会,伸手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
我低着头拧出毛巾,在他身上轻轻擦拭。
不知道是不是没力气反抗我,梁远安安静了下来。
只是我能感觉到,抹布下的身体十分僵硬。
他在紧张。
我假装看不见那些几乎布满了他整个身体的疤痕。
「胳膊抬一下。」
我扶起他,把病号服彻底脱下来,擦拭他的胳膊和后背。
全是,全是,全是疤痕。
怎么会这么多。
我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
这些疤痕已经过了五年,五年了,还这么可怖。
难以想象它们最初的样子。
难以想象梁远安刚受伤的样子。
我好像又要哭了。
但我屏住呼吸,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要是被梁远安看见了,他又会被勾起那段记忆吧。
我不想他痛,我只想让他好好走完这最后的时光。
11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一直在医院里照顾梁远安。
从那天起,宋承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包括他的父母,我的父母,都没有来打扰过我们。
我知道,这是他独自为我抗住了压力。
我十分感激他。
我在附近租了个房子,倒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给梁远安做饭。
以后的每一顿饭,我都要亲手做给他。
给他做他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
起初我怕他趁我离开偷偷消失,还特意在病房里装了个监控,连到我的手机上。
但是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发现了。
梁远安朝着镜头笑:「你放心,我不会跑的。」
我便放了心。
正值夏季,我会每天给他擦身子,会变着法地给他做营养餐。
也会偶尔允许他吃一次垃圾食品,比如烧烤和麻辣烫。
我找了专业的康复治疗师来给他做复健,也跟着他学了很多手法。
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帮梁远安做一些简单的推拿理疗。
虽然他怕我累到总是拒绝,但只要我摆起脸,他就会无奈地妥协。
半个月后,梁远安可以出院了。
我带他回了我的公寓,他睡床,我睡飘窗。
我们很默契地都没再提过那天的谈话。
假装不知道他只剩一年的时间,假装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我们就像一对平常的夫妻一样生活在这个小而温馨的家里。
当然,我们并没有发生关系。
哪怕医院里好多次我替他擦身体时发现了他的反应,但他从没有表现过一丝出来。
回到家里也是一样。
除了我给他按摩的时候,我们连肢体接触都很少。
梁远安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但我也没怎么在意这件事,甚至觉得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和宋承清还没有离婚,他愿意给我时间已经很好。
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梁远安的病情又恶化了,这是第五个月,也是第二次回到医院。
这次不像前一次一样虚惊一场。
医生说他没法走路了。
梁远安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躲到楼道大哭一场后,去给他买了个轮椅。
这次在医院待了整整一个月,到家以后,家里都落上一层灰了。
我忙里忙外地打扫着,因为他没办法上楼了,我还一个人把床搬到楼下了。
梁远安没办法帮我,就一直看着我。
晚上我照例给他按摩的时候,他阻止了我。
「别费力气了,你坐下,我们聊聊天吧。」
我沉默半晌,收回了手:「好呀,你想聊什么?」
那晚我们很晚才睡。
他像个喝醉酒的小老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
说我们的年少,说他的小时候,最后还说了他卧底的事。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那些事。
对我这种生活安康的孩子来说,他的描述像是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画卷。
只是却并不精美。
上面充斥着恐怖,暴力,血腥与白骨。
我想听他的过往,却又不想听。
因为他的主动,更像是离别的信号。
可我不舍得打断他。
黎明时分,我有些困了,虽然竭尽全力保持清醒,但收效甚微。
意识越来越模糊,骤然下坠的瞬间,我感觉到额头贴上来一个微凉的东西。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的是梁远安在我面前放大的脸。
他面容柔和:「困了吧,快去睡吧。」
我意识模糊地点点头,等他躺进被子里后,给他掖了掖被角。
随后回到了飘窗上休息。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房间还一片昏暗。
一看手机,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我赶紧拉开窗帘,却没在房间里见到他。
旁边的厨房门突然被拉开,他坐在轮椅上,端着两个盘子。
「我看你还在睡,就自己起来做了早饭,快来吃吧。」
我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接过盘子。
「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你要好好休息。」
梁远安从善如流地把盘子递给我,滑动轮椅跟在我身后。
「我也想为你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顿了顿,脚下不停,把盘子放到了餐桌上。
「好啊,那以后你想做什么可以跟我说。」
「好。」
12
虽然他答应得好好的,但其实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家里。
有时候会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知道他不想一直待在房子里,他只是怕麻烦我,拖累我。
我表面上没说,但是私下里在偷偷查攻略做功课。
我准备带梁远安出去旅游。
梁家父母去世后,他没有被领养,一直生活在孤儿院里。
读书时,别的同学放假旅游的时候,他总是在打工赚学费生活费。
毕了业,又去当了卧底警察,过的是刀尖舔血的生活。
临了了,总不能还让他困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该去看看祖国壮丽的山河。
大多数景区都有无障碍通道,可以供残疾人坐轮椅通行。
但梁远安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长途奔波,所以我只选择了周边的一些景区。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们出发了。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悠闲地生活一段时间。
每天大街小巷地逛,没有目的,走到哪儿算哪儿。
不过梁远安很开心。
在他不长且局促的生命里,这样悠闲的时光屈指可数。
我们还捡了一只三花色的流浪小猫。
因为当时我给梁远安买了布丁奶茶,就给小猫取名叫布丁。
我们从两人一车变成了两人一猫。
继续流浪。
但是好景不长,第八个月的时候,梁远安再次病情恶化。
这次他甚至无法再经常乘坐汽车。
我们再次回到了医院里。
医生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病情稍微稳定后,梁远安主动提出要回家。
他说他不想待在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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