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林家在本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情闹到电视前，一个不好，那在圈子里就成笑话了。林雪柔咬了咬嘴唇：「可是我们都联系不上姐姐了。我们是为了救妈妈呀，只要能联系到姐姐，什么办法都该试一试。」哥哥也觉得有道理：「对啊，错的又不是我们，我们也都是受害者。林可春那个恶人都不怕丢脸，做出不顾亲生母亲的事情来，我们还有什么顾虑？」爸爸也不再犹豫了。
李辉刻薄的话拉回了我的思绪。
原来和我在一起，是可怜我吗？
帮李辉补课的时候，他曾夸我：「春春，你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
一起上了大学后，曾经有个出国学习三个月的机会。
学校是属意我去的。
但是李辉他很想去，他抱着我求我将这个机会让给他。
在我点头后，他高兴地抱着我转圈圈。
「春春，你放心。我这么努力都是为了以后能够给你更好的生活，我希望你能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彼时的承诺，李辉弃之如敝屣。
只有我死死握住，舍不得松手。
即使握在手里的已经发腐，烂在手心，我依旧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而李辉他早不记得了。
7
爸爸和哥哥动用各种关系，想要给妈妈找到其他合适的骨髓。
但是合适的骨髓哪里有那么容易。
不过半个月，医生就下了通牒。
一定要尽快找到合适的骨髓。
否则妈妈就危险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给我打电话了。
依旧联系不上。
他们四目相对，发现除了给我打电话，竟然再没别的办法联系我了。
爸爸咳了咳：「你们有没有林可春朋友同学的电话？」
大家的目光就看向了李辉。
李辉拿出手机，给印象中和我关系较好的几个同学朋友打了电话。
「林可春？都快一年没有联系了。」
哥哥黑了脸：「这个林可春就是一个怪胎，竟然连一个亲近的同学朋友都没有。也不知道跑哪里躲起来了，不管不顾的，活该讨人厌。」
我嘴里发苦。
如果可以，我此刻也不想留在这里。
我也不想讨人厌。
我也想像林雪柔那样人见人爱。
8
「要不然我们试试这个办法吧？」
林雪柔将手机打开的界面递给大家看。
上面是当地的一档情感调解类节目，最近颇有热度。
此刻界面上正播放着这档综艺的广告视频。
「情动八点半，让我们相约在爱里。您有任何情感问题，家庭矛盾，抑或是寻亲寻友帮助，都可以来找我们。」
爸爸有点犹豫：「这都上电视了，会不会不太好？」
当即联系了电视台，先承诺了会赞助三千万。
电视台半个小时后就派了一组人马过来采访录像。
我忍不住想笑。
我的家人啊。
真的很可笑呀。
我都死了啊。
你们还要去全城甚至全国人民面前作秀吗？
9
「春春你回来吧。妈妈不需要你捐骨髓，就是妈妈怕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想再看你一眼。」
「姐姐你回来吧，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我都绝对不会有怨言的。只要你回来，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好想你。」
「春春回来吧，哥哥以前做得不好，让你不开心，以后会学着对你更好的。」
「春春回来吧，爸爸妈妈想你了。」
「春春只要你回来，我和雪柔就取消婚礼。」
在医院里对我各种谩骂的家人，到了镜头前，就变了个样。
这样期盼我回来的家人们，是我曾经可望不可得的啊。
只是，这些都是假的。
只是为了让我回来给妈妈捐骨髓。
即使是假的，我竟然也不争气地看着。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
从记事起，我的人生就是晦暗的。
我多么渴望，能有光照进来啊。
我以为李辉是光，结果却也只是在即将将我拉出的时候，一把将我推开，让我掉入更深的深渊。
后来，我以为林家是我的救赎。
结果，林家也只是另一个深渊罢了。
我的存在，似乎从未被期待。
10
林家人在镜头前上演了一场催泪大戏。
骗过了她们自己，也骗过了电视前的无数人。
无数人跟着落泪。
白血病母亲泪寻女儿的故事上了当地日报的头版头条。
「林可春」三个字席卷全城。
「最美家人遭遇不孝女！」
林家人成了道德典范。
而我则是成了不孝女。
无情无义的畜生！
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妈妈，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我活着，我是愿意再为你捐献骨髓的。
我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你的。
无论如何，你给了我生命。
可是为什么，妈妈你要这样伤害我？
「林可春，贱人，滚出来！」
「我为和林可春是校友而感觉到耻辱！」
「生女当如林雪柔。生女莫如林可春。」
「全城搜寻，大家一起将这个不孝女找出来。」
「妈妈给了她生命，结果她却因为赌气，不给妈妈捐献骨髓，不顾妈妈的生死，无情无义，畜生不如。」
铺天盖地的骂声。
无穷无尽的恶意向我涌来。
我感觉到了一阵阵窒息。
真的是我的问题吗？
可是，我有什么问题呢？
我还做得不够好吗？
11
全城开始搜寻人肉我。
我从小到大的事情被翻了出来。
很多人为了博取流量，纷纷出来诉说我的事迹。
「我是林可春的养母。林可春啊，从小性子就独。弟弟妹妹都让着她，毕竟不是亲生的，我们也是打不得骂不得的。没想到，她如今竟然不顾亲生母亲了。唉，我们也有责任，从小没有教好她。」
「我是林可春的高中同学。林可春很不近人情，她学习好，从来不和学习差的同学一起玩。成绩差的去和她请教作业，她是从来不屑一顾的。」
「我是林可春的大学室友。林可春大学的时候穿衣打扮都很讲究，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家境不错。后来发现，她经常晚上不回宿舍的。」
「我是李辉的舍友。李辉作为林可春的男朋友，那真的是没说的。随叫随到，打饭打水，时常被我们嘲笑是一只忠犬。后来会分手，也是因为林可春跟了别人。这些，辉哥从来不让我们说的。他说好聚好散，毕竟是喜欢过的姑娘。」
……
我看着那一张张脸，确实是记忆中的人。
只是，她们说的是我吗？
看着她们接过林雪柔递过去的钱，我懂了。
在财富面前，人性如此不值一提。
因为这些人的作证，舆论一时间甚嚣尘上。
有记者带着林家人找到了房东老太太。
12
「老太太求求您了，告诉我们春春在哪里吧。否则，我死也不能瞑目。」
妈妈泪流满面。
在我面前从来都是端庄冷淡的她，在镜头前，对我却有用不完的眼泪。
脑海里突然想起了我回林家时的场景来。
那个时候我刚工作三个月，要租房子，要吃饭，还要接济念研究生的李辉。
那点工资，自然是捉襟见肘的。
我穿着淘宝买的普通 T 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站在林家昂贵的地毯上，满身的不知所措。
就是这个时候，林雪柔扶着妈妈从旋转扶梯上走下来。
她们母女两个身上全是私人订制，高贵得像是天上的云。
在我的小心翼翼里，妈妈走到我身边。
眼神挑剔地打量一番：「你就是我的女儿，简直不敢相信。」
我双手无措地绞在了一起。
「雪柔是妹妹，你以后好好跟着雪柔学。」
我抬头看向妈妈身边的女孩。
明艳生姿的女孩，看向我的面上是笑着的，但眼里却是有着令我不舒服的嘲讽和胜利。
「你们是怎么回事？都跟你们说了，春春已经死了，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房东老太太气愤的声音让我从记忆中抽离。
就看见妈妈满脸泪地抓着老太太的手：「不可能，我的春春怎么可能死？她一定是在跟妈妈赌气呢。」
「是啊，老太太你说林可春死了。那林可春的坟墓在哪里？」
「春春没有坟墓。」
老太太的话语落下，周遭就是一片低低的嘘声。
「春春真的死了。那天春春给我打电话告别来着，说她死了以后就想被撒入大海。让我不要惦记，不要去找。」
这解释不仅没有作用，反而更佐证了我的装死。
13
铺天盖地的，充斥着整个城市的全是对我的恶意。
我竟然让这么多人讨厌吗。
我自嘲一笑。
一颗心慢慢被黑暗吞噬。
「春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姑娘。」
情动八点半的演播大厅里，主持人和台下观众正激情讨伐我的时候，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传来。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演播厅的大门被打开。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昂首阔步走进来。
越走越近，直至走到舞台中央。
大家看清了她的面容，纷纷惊呼出声。
「三禾老师。」
「竟然真的是三禾老师，瑰宝级艺术家。」
看到三禾老师，我忍不住靠近了几分。
当初在被拉去抢救室的救护车上，三禾老师始终抓着我的手。
不停地鼓励我。
「孩子，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三禾奶奶天天给你弹钢琴。」
我终究是没有活下来。
演播厅里，三禾老师拿过主持人的话筒。
却是数度哽咽。
「春春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姑娘。你们不要说她坏话，她听到了，会伤心的。」
底下观众一片哗然。
如果换做其他人，她们早就跳起来反驳了。
但是说这话的是三禾老师，她们就按捺住了不敢置信。
「你们还记得半年前的新闻吗？
「勇敢女孩紧紧拖住歹徒，被捅十数刀，救下无数小天使。
「那个女孩就是春春。」
14
所有人都震惊了，她们纷纷掏出手机，去搜半年前的新闻。
当时那个新闻轰动一时。
有个中年男子被裁员被离婚，冲动之下拿了水果刀冲向幼儿园。
当时正值傍晚放学，学校门口都是人。
他的到来，简直像是狼入羊群一般。
最后是一个女孩冲了过去，紧紧抱住那个歹徒。
生生挨了十几刀。
当时，那个坚强的背影，被称为最美背影。
却，原来那个人是林可春吗？
「春春经历一天一夜的抢救，最终还是离开了。
「离开之前，春春说她一辈子默默无闻，死后也想默默地离开。不要公布她的任何消息，让她就这样默默地走。
「这是春春的遗愿啊，我们怎么舍得违背呢。
「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因为当时我的小孙女也在那里，我亲眼见证了春春的勇敢和坚毅啊。
「我前几天生病住院了，不知道这些，否则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说春春的坏话的。」
三禾老师已经泪流满面了，再次想起当初那些惨痛的画面，依旧心伤遗憾。
现场也有很多人哭了。
有些人已经哭着说对不起了。
林家人面面相觑。
他们大概是没想到我真的死了，而且是这样壮烈的死法吧。
尤其是妈妈，盯着手机上的新闻。
一直喃喃地念着那个日期。
是啊，就是给妈妈捐骨髓的那日。
「你们欠春春一个道歉。这个城市欠春春一个公道。」
15
演播厅的大门处再次传来动静。
接着是五个人过来了。
其中一个还不是普通人，是流量小花许青华。
「就由我来做代表，讲述一个天使的故事吧。」
许青华夺过林雪柔手中的话筒。
「我半年前出了场车祸，眼睛受伤，险些失明。是因为春春捐赠的眼角膜让我重获光明，是春春给了我新生。
「除此之外，春春还捐献了两颗肾脏和一颗心脏。最后更是将她的身体捐赠给了医学院做医学研究使用。这是春春临死之前的决定，她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我们的人生。
「她临死前还要给她的房东老太太打电话，说她们本来约好周末要一起去跳舞的。这回要失约了，得和老太太说下。她怕老太太太伤心，就说自己到时候骨灰会撒向大海。
「这样的春春，值得所有人心疼。
「前面网上说的那些，全都是谣言。为了还春春一个公道和清白，我们亲自走访了春春的老家、小学、中学、大学。」
接着，许青华就让工作人员在大屏上播放了她们记录的影像。
「我是春春的邻居，是看着春春长大的。春春这孩子，可怜啊。才三岁就要学着做饭了，五岁就要洗一大家子的衣服了。可怜见的，亲生父母看到得多心疼啊。」
「我是春春的小学老师。春春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非常乖巧懂事的一个小姑娘。其间，她父母还想让她辍学。是我几次上门家访，晓之以理，他们畏于村子里的风言风语，才勉强让春春继续读的。」
「我是春春的高中同桌，春春真的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班上同学有问题，她总是非常耐心地解答。在我们班级里，除了两三个不学好的，总跟外面混混胡闹的，其他人都很爱春春的。她是我们班的班宝来着。」
……
播放到最后，整个演播厅里是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最美春春。」
原来我不是一文不值。
也有那么多人认可我。
我听到了无数和我道歉的声音。
感受到了善意。
16
林家人这次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张旗鼓地找我。
结果我都已经死了半年了都不知道。
这简直是年度最大的讽刺。
被愚弄的群众异常愤怒。
林家人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反噬。
林氏企业的股票当天跌停板。
全城更是发起了对林氏企业的抵制。
林家所有人，一时间像是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前面，他们想让我体验的，如今通通施加在他们身上。
爸爸和哥哥因为公司的事情焦头烂额，出门没有做好防护，还会被扔臭鸡蛋。
林雪柔整日也是躲着。
医院里，只有护工陪着妈妈。
似乎是顾忌到妈妈白血病，医院这边倒是没有人来闹事。
但是妈妈的手机上，还是经常接到各种骚扰电话。
妈妈的病情本来就不理想。
如今种种压力之下，更是恶化得很快。
她打电话让林雪柔来医院陪陪自己，但都被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妈妈不想在医院里等死，她就偷偷出院回了家里。
家里静悄悄的，她就回自己房间。
结果却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
「那个老不死的是不是一直给你打电话？」
这声音，是家里保姆张姨的。
妈妈开门的手就停住了。
「是啊，真是烦死了。医院里有护工，还一直打电话让我过去陪她。」
林雪柔素来温柔的声音，此刻却是尖厉无比。
「也是她的报应，自己的崽子都不爱，爱别人的崽子。这次遭报应了吧，就等着死吧。」
「还是妈妈你对我好。」
「那当然，当年妈可是千挑万选给你选了这家的。」
然后里面就是笑嘻嘻的闲话家常的声音了。
我看着妈妈脸色青黑，异常难看。
妈妈静默了一会，还是悄然离开了。
我不知道是失落，还是麻木。
即使这样，妈妈也还是觉得林雪柔更好吗？
17
妈妈回了医院。
失魂落魄地在过道上撞了一个人。
「是你啊。你家女儿今天没陪着你吗？」
对上妈妈讶异的目光，那人解释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却是记得你和你家女儿。」
「你半年前不是在这里做手术，当时我就看着你女儿上上下下地陪着你。不管你去哪里，干什么，你那女儿都紧张又小心地陪着你。当时我可羡慕了，你这闺女真真是贴心的小棉袄啊。」
听到别人的夸赞，妈妈只是冷冷地回了句：「她死了。」
妈妈冷淡地走了。
那人纳闷地正要说点什么，就被旁边的人拉过去科普了。
跟着妈妈离去的我，隐约听到了那人的几声嘀咕。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狠心的妈妈吗？真是可怜了那么好的女孩子了……」
可怜吗？
妈妈如今会觉得我可怜吗。
大概是不会的吧。
因为我看到林雪柔来医院的时候，妈妈依旧如常地和她说话。
「医生说我没有几天可活了，临死前我想去郊外看看海棠花。」
「妈妈你别这样说，雪柔心疼。妈妈你一定会没事的，你要长命百岁，还要看着雪柔幸福的。」
林雪柔眼泪汪汪的。
妈妈当即抱了抱她：「妈妈也舍不得你们。
「你叫上李辉，还有张姨也一起去吧。到时候，张姨还能照顾我。」
「好的妈妈。」
去郊外看海棠的那日，妈妈坚持要自己开车。
「我以前的愿望就是想老了以后，开车去旅行。如今是办不到了，那就让我开上这么一点短途，算是最后的慰藉吧。」
妈妈这样说了之后，其他人也就不再反对了。
毕竟，去郊外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
到时候妈妈累了，随时能换上别人。
「你们后悔吗？」
冷不丁，妈妈阴冷的声音在车上响起。
18
「妈妈，你说什么？」
林雪柔依旧天真无辜，不谙世事的模样。
只是，妈妈却是没买账，反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呵呵，在你们眼里，我一定是世界上最蠢的人吧。自己的崽子不爱，去爱仇人的崽子。」
林雪柔和张姨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快停车！」
张姨大喊。
李辉也意识到不对，要去抢夺妈妈的方向盘。
「我一辈子自诩精明，最后却是被只鸠啄了眼睛。人人都说我眼盲心盲，活该得病。我也觉得是，春春那么好，她那么乖啊，我竟然为了你这么个冒牌货伤害春春。我也没有什么能赔给春春的了，索性就带你们一起下去给春春赔罪吧。
「春春，对不起，妈妈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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