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月匆匆从庭中过来,殷殊立在厅上,气势汹汹又趾高气扬指着庭下地面,厉声呵斥宝月:“你给我跪下,自己掌嘴。”宝月呆呆的:“二小姐我做错了什么?”“我最讨厌嚼舌头的下人。”殷殊睥睨,冷声道:“跪下,掌嘴,一回两回做这种事,是你没记性,还是我对你太好了?”
再看殷殊,心头更是烦闷,若是当时没有周荣搅出她的身世,仍当施家的亲孙女,仍是秦瑟的亲妹子,就算不嫁张圆,嫁别人也无妨,哪有秦瑟什么事。
这一念接一念,只搅的施老夫人心如刀绞,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的,故而这些日子连殷殊都冷着,殷殊见施老夫人对她脸色不佳,一时也不愿往祖母面前多待,略坐了坐,等人散了就回榴园去。
等苗儿从田氏屋里出来,又来榴园寻殷殊,见她和婢子们搬着小杌子坐在树下,两个小婢子爬着石榴树采上头的石榴花,花都收在一个搁针线的小箩筐,殷殊慢条斯理在树下撕花瓣。
“二妹妹这儿倒是清幽,景致也很好。”苗儿缓步上前道,“”比小清湖边还凉爽些。
见殷殊手上忙碌:“妹妹在做什么?”
“摘些石榴花,和她们两个染几条手绢玩。”殷殊笑盈盈的向苗儿招手来坐,又吩咐人去端凉茶避暑汤。
苗儿止住她,朝着殷殊眨眨眼,小声道:“不用了,我现在不吃凉,刚才在母亲那喝过茶,不渴。”
殷殊脸上略有些惊讶,轻声问:“怎么了?”
苗儿摆摆手,有些羞意:“过几日请郎中再看看羞死了”
殷殊高挑秀眉,长长的哇了一声,瞥了瞥苗儿的肚子:“嗯哼?”
苗儿攥着帕子,噗嗤一笑:“好妹妹,你别这样,我心里还乱着呢,指不定怎么样,除了你之外,还没敢往外说。”
殷殊也很是高兴:“若真是好消息,恭喜还来不及呢。”
“也不一定呢。”苗儿期期艾艾,“唉烦着呢。”
“这有什么好烦的。”殷殊道,“是好事呀。”
“原没料想这样快。”苗儿道,“我婆母还常带着大嫂嫂去菩萨面前拜,大哥大嫂好些年都没什么动静,我一下子这样,若是引人心头不快,那真是不好。”
“怕什么,左右家里人是喜欢的。”殷殊牵她进屋,送到软榻上坐,又要宝月递靠垫软枕,“你就这样陪我说说话。”
苗儿环视屋内陈设,不住点头:“这可比绣阁好多了,屋内也不闷热,地方也宽敞,各样摆设都好看,住得也舒心。”
殷殊微微一笑,要宝月端一碟热的玫瑰馅糕点来,和苗儿一道沾着白糖用:“你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再好的地方,也是别人家的,又有什么用。”
倒是有这回事,苗儿常气闷爹娘借住在施家,总是拘谨,偶尔忍不住和殷殊抱怨一两句,如今嫁出去了,有了自己的家,倒是想开,笑道:“你想什么呢,这可不就是你的家呀。”
殷殊轻哼。
苗儿看她神色,也不由得叹气:“这两次来,我见你说话越来越少,以前在老夫人屋里,数你最能逗老夫人开心,说话最俏皮,如今怎么都闷闷的,一个两个都像有心事似的。”
“也没什么,我嫁不出去,给大家心头都添堵了。”殷殊垂眼道,“难办着呢。”
苗儿轻轻叹了声,牵着她的手:“希望你也能苦尽甘来。”
话不过说几句,园子外就有人来寻苗儿,老夫人带病,况家不好在施家多打搅,早早地要回去,殷殊把苗儿送出来,见况学也在,寒暄了两句,况学领着苗儿转身要走,又回头打量了殷殊一眼:“二小姐看着甚好,有人心里头也欣慰了,望二小姐身体安康,喜乐圆满。”
她愣了愣,突然鼻尖一酸,眼眶发热,点了点头:“多谢。”
后来秦瑟夜里再到榴园来,见她一人倚窗看着天上的圆月,亮如玉瓶,照得庭里清清亮亮,两个小婢女抬着水嘻嘻哈哈往后头去,他的指尖乍触到她肩头,被她不耐烦甩开:“别碰我。”
她语气极冷,秦瑟不由得轻敛眉头,收回手,和她站在一处看月色。
“今日怎么了?怎么突然心情这样糟,谁招惹我们二小姐了。”他柔声问。
“人人都招惹我,你更加惹我厌烦。”她皱眉,回头把冷眼抛给他,“你常来这,祖母知道吗?家里上上下下知道吗?未婚女子的闺阁,就是任由你随意闯入的吗?你既然敢这样明目张胆过来,何不明目张胆去外头,跟外面那群人说,你睡了我,你要娶我?”
他盯着她绯红的脸,怒气腾腾的眼睛,心头又酸又颤:“你何必生这样的气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让你又想起张圆了?”
她一愣,柳眉倒竖,冷声唤宝月:“宝月,宝月。”
两个小婢子听见前头声响,也慌慌张张的出来探头探脑,见殷殊横眉冷对,尖着嗓音呵斥宝月,一时心头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宝月委委屈屈偷觑了眼秦瑟,万般不情愿跪在地上:“二小姐”
“是我惹你生气,你何苦拿她撒气。”秦瑟声音还柔着。
“我管教自己的婢女,跟你有什么干系。”她冷眼甩给他,十分艳色,“你若心疼,领回你见曦园去,多什么嘴。”
秦瑟收声,背手不语。
又厉声对宝月:“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清露明霜左右伺候你?”
宝月何曾想过这飞来横祸,她也未和秦瑟说什么,只说瞧着况学和二小姐说了几句话,回头二小姐就一直闷坐着,又第一次被殷殊这样呵斥,心头委屈,眼巴巴的跪在地上,伸手轻轻抽了个耳光。
“施家没给你饭吃?你敷衍什么?”殷殊面色极凶,“让你停下了?”
清脆的巴掌声一声声响在庭中,秦瑟长叹一口气,看着龇牙咧嘴的宝月,又看看绒毛炸起的殷殊,不由得苦笑:“不过是多嘴问了她一句,也不是存心打听,你何苦气成这样你若不喜欢,以后再也不这样。”
又道:“消消气,别气了,把身子气坏可不好了,我走还不成么近来都不招惹你好不好”
殷殊板着脸不说话,秦瑟轻轻一叹,抬脚往外行去。
宝月还皱眉挤眼地抽着自己的耳光,听见殷殊冷冷道:“好了,停下吧。”万分委屈的住了手,哇地一声大哭:“二小姐。”
第46章第46章
殷殊见她一张血红肿胀的脸, 条条指痕明显,青瘀红印交错,样子实在有些狼狈凄惨, 想起往年主仆两人同床而眠,宝月的憨态可爱, 心头亦是欷歔,低头看着手背上淡青的脉络,无力道:“别哭了, 当心眼泪把伤处淹坏了, 那样就不好看了。”
又转头唤来两个小婢子:“柜里有消肿化瘀的清华膏,兑水调匀端来。”又道,“去厨房取点冰来做冰敷用。”
清露明霜才来榴园不过几日, 往日只知道殷殊温和随和,刚见那场面心头还有些惴惴的,两人都低声嗯了句,头压得低低的从游廊下绕过来。
宝月龇牙咧嘴摸摸脸:“多谢二小姐。”
主仆四人最后都坐在一起,围着宝月处理伤口,殷殊执着毫笔,一点点给宝月脸上敷药膏, 低头只见宝月一双泛红的眼。
殷殊也不由得叹气:“我跟桂姨娘说,放你回家去吧。”
宝月抬头瘪瘪嘴:“二小姐不要婢子了吗?”
宝月比殷殊小一岁, 原先施家的意思,殷殊只有这么一个婢女, 就当陪嫁丫头送去张家, 以后婚配都由殷殊做主。
殷殊将两个小婢子差使出去,转头对宝月道:“你年岁也不小不能跟着我一直这样下去。”
“夹在中间,不难受么?”殷殊淡声道, “你不难受,我看着也难受,我现在这样你也看到了,日后还指不定怎样呢,你看宝娟素日和你好,如今不也和你生分了。早些出去也好,我给你准备一份丰厚嫁妆,出去跟你爹娘团聚,以后过好日子,也总比现在跟着我强。”
她顿了顿,又道:“你若有什么苦衷,我去找他,让他别为难你。过去多年我待你如亲姐妹,刚才打你一顿我心里也未尝好受,还是早些散了留一点情分好。”
宝月心头酸涩,抿抿唇:“婢子家里人多,上头有父母和祖父母,下头还有好几个弟妹,回去真不如在府里自在,宝月也不想嫁人,待在小姐身边还好过些,小姐别赶宝月出去。”
“宝月做错过事,但宝月心里头还是向着小姐。”宝月嗫嚅,“婢子也是迫不得已我家是田庄里的佃农,爹娘都替府里做事,近来我爹身子又不好,不能下地,还欠着租子未给我不得不我”
殷殊微微叹气:“这些事,你怎么从来不对我说呢?”又握住宝月的手,柔声道:“你有苦衷,我也有难处,先跟你说声抱歉,我气的不是你,却把气撒在你身上以后若是再有这种时候,你就先离我远些好么,或者提前和我知会一声,使个眼色,让我心底有个数。”
“宝月,求求你。”殷殊眼眶也红着,“我们都是一样的受苦。”
宝月迟疑点头:“好。”
主仆两人在屋内细细说了一番话,殷殊叮嘱宝月多歇几日,自己回了内室,坐在椅上愣了一回神,幽幽叹气,见满屋晦暗,眼前暗淡,将屋内灯烛俱燃起,自己擎了一只银釭,去妆奁台前卸钗梳妆。
桌上的描金妆奁匣一共三层,收拾的俱是历年来攒的贵重东西,也是女子的体己嫁妆之一,除翠钿金钏,瑶簪宝珥外,还有平安锁,胭脂扣一类,最下一层是些碎银子,零零碎碎凑一起,只有个一二两银子,还是近来新攒出来的。
家里的孩子每个月都有一吊钱的零用,不算多,供各人买买蜜饯零嘴,笔墨书本,精巧玩意,若是想要个贵重些的东西,还是要祖母或者姨娘身边去讨,殷殊从来不攒这些零用钱,每月要么和喜哥儿花掉,要么打发下面的嬷嬷婢子喝茶。
上一次和张圆约着奔赴金陵,她其实是把身边所有能用上的银钱都带上,最后随身的包袱连着银子,就连写给施老夫人那封信,全被秦瑟收去。
殷殊默然看着眼前的金银首饰,其中有很多都是秦瑟赠予之物,她又一件件将物件摆回妆奁盒,收拾起来,撩帘入内室歇息。
次日一早,殷殊梳洗之后,带着清露去主屋给施老夫人请早,半路要过云绮和桂姨娘的屋子,她倒宁愿多绕些路,也不愿从后院小角门走。
家里众人都在,却唯独不见秦瑟,自打施家把绸缎铺和绒线铺都转手之后,秦瑟便少花费时间在铺面打理下,如今家中只剩个生药铺和当铺,因有稳重伙计主事,秦瑟去的也少,但却比往日还忙些。
施家壮年男丁只有秦瑟,家里营生后院女眷们过问的少,倒是孙秉老还知道些:“大哥儿和友人去了码头看货,有个湖广客商来贩米,大哥儿去看看。”
紫苏也在:“大哥儿一早便去了,吩咐婢子过来和老夫人说一句。”
阖家一道用饭,往常多是圆荷跟在老夫人身后伺候,这日却换了紫苏——圆荷家中有事,向施老夫人告了两日假,紫苏左右在见曦园中无事,领着秦瑟的令来服侍施老夫人。
饭后施老夫人却把殷殊留了下来,问她:“榴园里住得可还好?”
她点头:“很好,多谢祖母关心。”
“若是近些,少不得我也去坐坐。”施老夫人微笑。
“等祖母的病好全了,孙女带着祖母一道游园,去各处坐坐。”
施老夫人又问:“喜哥儿一早就去前院晨读,早饭也一并跟先生在外头用,这阵儿不见这孩子在身边,倒有些不习惯甜姐儿上次见过这方先生,觉得为人如何。”
不管为人好不好,都和她再没了关系,殷殊顿了顿:“具体不知,但看着甚好。”
施老夫人沉吟片刻,捻了捻手中的佛珠,问:“若和你大哥哥比,如何?”
殷殊眨眼,平静回答:“自然是不能和大哥哥比。”
施老夫人见她那副乖巧的模样,一时也语塞,殷殊也不多留,再坐了坐,从主屋里出来。
正巧又见紫苏站在游廊下,两人目光对视,紫苏眸光在她身上停住,而后又投向别处,再收回,对着殷殊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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