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嫩的脸蛋像盛夏的水蜜桃,透着浅浅的红晕。浓密的睫毛下,大眼睛还没有完全合上,细缝里流转着亮亮的眼波。沉睡的记忆被唤醒。这张脸,是如此熟悉……好像在哪见过。我轻轻用指尖抚摸她的脸颊,触感滑腻腻的。凑到鼻端嗅了嗅——是蜂蜜、糖浆、牛奶的甜味。
在蕾丝花边领口的掩映下,宛如一朵朵艳丽的桃花。
「啊!这是个死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
「妈呀!」
所有人乱作一团,手足无措地惊叫起来。
在一团混乱中,我努力保持镇静,根据地上荧光箭头的指引,继续走向下一个房间。
三号展厅,是一间宠物室。
许许多多笼子靠墙围了一圈,里面关着哈士奇、贵妇犬、缅因猫、兔子、仓鼠、小黄鸡、鹦鹉,全都活蹦乱跳,发出各种吵闹的叫声。
最中央的一只笼子,悬挂在天花板上。
里面关着一个女人。
她的四肢绑着沉甸甸的铁链,表情透出一股安详的绝望。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也是林太太。
只不过显得年轻一些,皱纹少了一些。
我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猫爪形状的小贺卡,上面写着两行字——
「你是宠物,我是宠物。
「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宠物。
「58 岁的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扔掉贺卡,奔向下一个展厅。
荧光箭头指引我上了二楼。
在二楼的不同展厅里,我又看到了好几个惊人的场面——
卧室里,女人被砍断双臂,摆成了断臂维纳斯的姿势。
穿心箭形状的贺卡上写着:
「爱与美,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48 岁,正是最好的年华。」
四面装着镜子的舞蹈房里,女人穿着红色芭蕾裙和红舞鞋,在一套机械装置的驱动下,做出旋转、跳动、腾跃的动作。
舞鞋形状的贺卡上写着:
「永远跳舞吧,不要停下。
「直到力竭,直到死亡,直到末日降临。
「我已经跳了 38 年,还一点也不累呢。」
浴室里,墙壁和天花板全被涂成了梵高《星空》的图案。
女人的身体也被涂成了夜空的深蓝色,星河在胸前旋转,成为这幅画的一部分。
星星形状的贺卡上写着:
「满地都是六便士,别忘了抬头看看星星,看看月亮。
「28 岁的我,唯一的梦想,是来一场银河漫步。」
我跑出房间,靠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头晕目眩。
这些女人,全都是死尸。
17
按照荧光箭头的指示,我走进了最后一间展厅。
这是一间书房。
墙角处,一堆层层叠叠的红枫叶,堆成了一座小山。
狂风从敞开的圆形窗户呼啸着灌进来。千千万万片枫叶,在风中蹁跹舞蹈。
我弯腰拾起一片枫叶。
上面写着一行字:
「羞怯的思想啊,不要怕我。我是一个诗人。」
手一抖,叶子掉落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拨开厚厚的红枫叶。
女孩的身体,一寸一寸显露出来。
她的肌肤晶莹剔透、洁白无瑕,笼罩着一层圣洁的柔光。
一瞬间,我分不清这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
窗台上立着一张枫叶形状的红色贺卡。
我颤抖着拿起来,小声念出了上面的字——
「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说句再见。
「别为我悲伤,也不要恐惧。
「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我为自己安排的,最完美的归宿、最优雅的告别仪式。
「人,从自然中来,也向自然中去。就让我的生命,永远定格在最美的 18 岁吧。
「永别了,每一位!
「爱你们的,谢红。」
我松开手指,贺卡从指缝中飘了出去。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我狂乱地拨开所有枫叶,这才发现,女孩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切口,鲜血正汩汩从中涌出。
她已经死了。
她的肌肤还留有余热。
但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血液在地板上蔓延,汇成一片妖艳的汪洋,充盈了整个房间,淹没了我的双脚。
一阵狂风肆虐,红色的贺卡随风而去,与无数片枫叶一起,飞向了窗外浩瀚的天空。
第一道曙光,从东方的天际喷涌而出。
天地间亮起了光。
一只小鸟飞了进来,停在窗台上,抖了抖羽毛,又飞走了。
一只黑色的蚂蚁,爬上了女孩的脚趾,愣了一会儿,然后如痴如醉地啃噬起来。
18
一个全息投影的大屏幕,在头顶上方亮起。
屏幕上,一个老妇人面带慈祥的微笑,红宝石耳环和珍珠项链熠熠生辉。
她是 78 岁的林太太。
「亲爱的朋友,你们好。
「我是谢红。
「当你们看到这段视频时,我已经死去多时了。」
「请不要惊慌,也用不着惊动警察。
「我是自杀的。
「这 7 个作品中的死尸,都是我。从 18 岁,到 78 岁的我。我们是一起决定去死的。
「人人都害怕死亡。但其实,死亡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它。
「与其恐惧逃避,不如乐观迎接。
「与其把这个机会交给苍老、疾病、意外,不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我决定为自己设计一场华丽的死亡仪式。
「活,要活的精彩,死,也要死的漂亮。
「我把不同时空中的我自己召集到了一起,共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死亡狂欢。
「现在,『我』已经彻底死了。无垠的时空,无穷的宇宙中,每一个谢红,都已不复存在,烟消云散。」
「这是最伟大的作品,最完美的艺术。我要把它,献给这个世界,这个我深深眷恋的世界。
「不要为我流泪。
「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都会腐烂、融化、变成泥土,变成虫子的食物,回归大自然母亲的怀抱。
「你,我,都一样。」
屏幕熄灭了。
林太太的脸消失不见。
这时,刺耳的警笛声在窗外响起。
几辆警车风驰电掣地驶到楼下,车门打开,警察冲了进来。
看来,有人报了警。
19
警察对这个恐怖的艺术展进行了彻底调查。
我作为目击证人之一,被带去警局接受问询。
我对警察说:
「18 岁的那个女孩我见过,她死在六十一年前,当时按自杀结的案。案子是我参与办理的,我以前是这儿的警察。」
年轻的警察抬起头来,用异样的眼神盯了我很久。
他们一定认为我是傻子。
我无法再做出更多的解释。
红叶庄园被封锁了起来,方圆一公里都拉了警戒线,安装了铁丝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警方很快向社会公布了调查结果:
「林太太患精神疾病,自杀身亡。至于那些 18 岁到 78 岁的『尸体』,只不过是用特殊材料制造成的娃娃,并不是真正的尸体。
「经调查,红叶庄园非法开展不良展览,严重危害观展者的身心健康,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现已被永久关闭。相关责任人均已被控制,依法处置。」
我一个字也不信。
那些尸体是真是假?他们比我更清楚。
这件事很快被压下去了。
没有人再继续讨论,也没有媒体刨根问底。
红房子昼夜处于严密的监守中。
那些人整天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裹着防护服和防毒面具,开了一次又一次会议,请来了一队又一队专家,捧着一堆仪器,探测来探测去,愣是不敢靠近。
他们面对这座红房子,就像面对秦始皇的地下陵墓一样,心中充满了敬畏。他们担心里面有比水银更可怕的毒液,担心一不小心误触了什么机关,坠入难以捉摸的未知空间。
谨慎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但不是我的。
我等不了了。
活了 87 年,我也活够了。
要么彻底挖出红房子的秘密,要么带着遗憾进棺材。
我选择前者。
20
一个月后。
2081 年 1 月 24 日,腊月十五。
午夜 1 点,大雪纷飞。
我踩着枯枝堆,钻进了铁丝网的缝隙。
一步一步踩在雪地上,没有发出声响。站岗的人都守在铁丝网外面,这个点都昏昏欲睡了。他们根本不敢进来的。
我蹲在灌木丛中,耐心等待着。
一个小时后,红房子亮起了灯光。
上下两层,八个窗洞,全部灯火通明。喧哗声、欢笑声、音乐声、杯盘碰撞声,一齐传了出来。
低头看表,2 点 14 分。
我匍匐前进,走到一个圆形窗洞下,小心翼翼掀开窗帘,向里面瞥了一眼——
客厅里灯火辉煌。到处站满了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打牌,有的在捧腹大笑,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两两结对跳华尔兹。
我看清了。
看得一清二楚。
她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人。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她们,全都是谢红。
青年的谢红,中年的谢红,老年的谢红……成百上千个谢红,拥挤、交错、混杂在一起。
一团又一团雷同的脸,就像一窝又一窝簇拥的蟑螂,攒动不休,让人头皮发麻。
这一秒,尘封已久的记忆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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