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府,就看到严玄亭站在庭院中央。身后,风卷着流云,从阳光的缝隙里穿过。他站在那里,竟然比光还要耀眼。光向我涌过来,在他抱住我之前,我后退一步,仰头看着他。「是沈桐文给我下药逼迫我。」「我知道。」「严玄亭,你休了我吧。」我说完,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怕辱没了相府的名声——」话音未落,他已经猛地一步跨过来,紧紧抱住我。用力之大,甚至勒得我微微发痛。他病还没好
我一回府,就看到严玄亭站在庭院中央。
身后,风卷着流云,从阳光的缝隙里穿过。
他站在那里,竟然比光还要耀眼。
光向我涌过来,在他抱住我之前,我后退一步,仰头看着他。
「是沈桐文给我下药逼迫我。」
「我知道。」
「严玄亭,你休了我吧。」我说完,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怕辱没了相府的名声——」
话音未落,他已经猛地一步跨过来,紧紧抱住我。
用力之大,甚至勒得我微微发痛。
他病还没好全,身子还弱着,脸色也苍白。
其实我只要稍稍催动内力,就能推开他。
可我竟然不想。
我贪恋严玄亭对我的保护、纵容和救赎,他给我的,是我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温暖。
而沈桐文,竟然想要毁掉它。
小时候,家里没有口粮了,娘带着我跋山涉水去借,回来时,却被爹一巴掌打倒在地,呵斥她为何要去找青梅竹马借粮食,辱没了他一个大男人的名声。
沈桐文也说过,男人的名声和脸面,比性命还重要。
所以他那么爱沈漫漫,却不愿意冒着被非议的危险娶她,便来折磨我。
我再没有一刻如此强烈地,想要杀了他。
想到那方纸胜上的字眼,前后一串联,我就明白了。
沈桐文定然已经猜到了,他摔马断腿是我的手笔。
但他却要对严玄亭下手。
「絮絮,名声是什么?旁人议论,口诛笔伐的东西,虚无得捉不住。」
严玄亭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一如既往的温柔坚定。
「只有你,这一刻是真实在我怀里的,摸得到,亲得到——絮絮,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放手片刻都惶恐,怎么舍得休掉你?」
他不在乎贞洁。
不在乎名声。
只在乎我。
我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我也决定传出一些消息。」
「……什么?」
第二日,我找到京中最大的一家茶肆。
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消息传得最快。
我丢了几片金叶子,顶替了说书先生的位置。
惊堂木一拍,我缓缓开口:「那丫鬟,是说实话惹了敬安王不满,故而被王府逐出。」
在严久月的指使下,楚慕在台下与我配合,发问:「什么实话?」
「敬安王于床榻间……不太擅长,其他姬妾迫于权势,都哄骗着他。唯有那丫鬟,睡意正酣时,听见敬安王的声音,便顺口问了句『王爷开始了吗?』」
「王爷却回她:『已经结束了。』因此,那丫鬟被赶出了王府。」
台下哄堂大笑。
消息传得飞快。
不过半日,「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成为京城中人人意会的隐秘笑话。
我猜沈桐文一定很想杀了我。
否则也不会撑着断腿,坐着木轮椅来到丞相府门前,指名要见严相新娶的夫人。
春雪进来唤我时,我正坐在窗前研究荷包的绣法。
等我跨出门去,看到断了条腿,神色憔悴的沈桐文坐在轮椅上时,心情忽然变得特别好。
甚至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
沈桐文气急败坏地扣着轮椅扶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叶玉柳,你怎么敢!」
我问他:「我为什么不敢?你本来就不行,还不让我说?」
他目眦欲裂,仿佛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叶玉柳,我敬安王府待你不薄——当初南州水患,你爹娘把你卖给人牙子,若不是你进王府,我给了你一口饭吃,你恐怕早就饿死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我摇头,纠正他,「即便没有你们,也会有其他府中的人买下我,说不定还会待我更好一些。起码不会像你一样,明明不行,偏要逞能。」
一口一个不行。
我当然是故意的。
更何况,南州水患,本就与籍江堤坝有关。
细论起来,该是敬安王府欠了我的才对。
身后,偶尔有人路过,便对着他指指点点:「这便是那个还没开始便结束的敬安王。」
沈桐文向来最爱脸面和名声。
这样的羞辱对他来说,无异于凌迟酷刑。
沈桐文身后站着几个侍卫,还有侍奉的丫鬟,显得人多势众。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身后只有春雪,他也没将我放在眼里,只阴森森道:「玉柳,随我回府。」
「不回。」
我望着他,面无表情:「如今我是丞相夫人,并不是你家的丫鬟,你无权带我回去。」
「若不是你替了漫漫,就凭你,也配嫁到这里来?」
10
我没想到沈桐文会提起这事。
事实上,我也是这几天才慢慢想通。
沈漫漫身在闺中,根本没办法接触外面的世界。
她所知道的,关于严玄亭的一切,都来自沈桐文。
他不愿意她嫁人,所以故意把负面信息夸张后告诉她。
但沈桐文为了脸面,不能娶沈漫漫,又舍不得真的放弃我这个玩物。
于是就让我杀了严玄亭。
从前我杀的那些人,大多与我一样,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严玄亭不一样。
他是当朝丞相,肱股之臣,若我真的杀了他,只会走投无路。
到时候为了活命,我只能回到他身边去。
沈桐文,当真是算得好极了。
我正要说话,却陡然瞧见了沈桐文身后的严玄亭。
「本相的夫人配不配嫁过来,怕是由不得敬安王做主吧?」
盛夏炎热,他一身轻薄白衫,墨发挽起,神情冷清。
严玄亭走到我身边来,与我并肩而立。
沈桐文望着我们,扯了扯唇角,露出森冷的笑。
他对严玄亭说:「严相接手了本王玩腻的女人,竟然还如此宠爱,此等胸襟实在令人佩服。」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严玄亭,正好瞧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敬安王自身能力有缺,大可不必从女子身上找补。」
严玄亭淡淡说着,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他指尖冰凉,我的手心却温热。
「敬安王如今赋闲在家,可能不知道,这开始与结束的笑话已经传进了宫里,连皇上与诸位娘娘都知道了。」
严玄亭冷嘲道:「本相方才进宫,还为敬安王请了一道圣旨,想必马上就到。」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说的话。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旁边。
马车上下来一个暗红衣袍的太监,他看了严玄亭一眼,接着转向沈桐文:「敬安王接旨——」
严玄亭微微一笑:「崔公公,您还是别为难敬安王了,毕竟他腿断了,跪不成。」
我发现严玄亭的嘴竟然也很毒,于是睁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严玄亭含笑伸出手,在我发顶安抚似的拍了拍。
崔公公开始宣读圣旨:
「敬安王目无君主,放肆无礼,冒犯高阳县主,实乃大不敬之罪——着今日起,降爵为敬安候,于侯府中闭门思过三十日,未得朕命,不得外出。」
沈桐文脸色瞬间惨白。
严玄亭掸了掸衣袍,淡淡道:「敬安王——不好意思,是敬安候,愣着干什么,接旨吧。」
我忽然就明白了,新婚第二日,严玄亭带我入宫请旨的目的。
不止为了让我在小皇帝面前过个明路。
还为了让我拥有这么一个,一般人不敢轻易得罪的身份。
沈桐文哆嗦着嘴唇,不敢置信地指着我:「不可能……她怎么会是县主?」
崔公公面无表情:「敬安候慎言,切莫对县主不敬。」
沈桐文走时,是被侍卫推着轮椅离开的。
临走前,他转过头,恶狠狠瞧着我,压低了嗓门,一字一句道:「县主又如何?总有天收你。」
严玄亭周身气势蓦然一寒,冷冷道:「敬安候这样诅咒高阳县主,莫非是藐视皇上?」
沈桐文却冷笑一声,不再回应。
我心里很清楚,他说这话并不是诅咒,而是陈述事实。
我始终没有拿到真正的解药,只能用楚慕给我的短效解药,凭着毒性相克,将一次又一次的毒发压制下去。
而这几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毒性在我体内,沉疴难起,愈发严重。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没有死于水患,也会死在某一次任务中,或者沈桐文床榻间的折磨里。
嫁给严玄亭的这段时光,如此快乐,对我来说,几乎像是偷来的。
那么,迟早也得还回去。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那天晚上,毒性发作,我点了严玄亭睡穴,然后拼命咬着手腕,把一瓶又一瓶的短效解药灌下去。
距离上一次毒发过去了不到半月,这一次的发作却格外猛烈。
我很清楚,自己时日所剩无多,于是开始思索我还能做点什么。
记得成婚后不久,严玄亭就同我说过,他与沈桐文有不共戴天的大仇。
后来他被推落入水,也是沈桐文害的。
不如我就替他杀了沈桐文吧。
这一关节想通后,我便开始细细谋划刺杀一事。
另一方面,每天夜里缠严玄亭缠得越发紧。
他好脾气,怎么样都依着我,却在大汗淋漓时在我耳畔低声道:「夫人热情似火,我偶尔也会吃不消的。」
我抬起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是你很厉害。严玄亭,是你让我知道,原来这种事也能这么快活。」
他的目光中,一瞬间凝满无数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最终只是俯下身,嗓音喑哑道:「絮絮,我们余生还有好长的时间,我陪你慢慢快活。」
他告诉我的那个余生,如此令人心动。
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是最后一次毒发,比我想的还要来得快些。
那一日,我正在同严久月逛园子。
严玄亭遣人新栽了几株桂花树,淡黄的花层层叠叠开了满树,香气扑鼻。
我就在这样的树下坐着,仰起头对严久月说:「我有点疼,你叫严玄亭过来看看我。」
其实严玄亭来得挺快的,但毒发得更快。
他打横抱我起来,手在剧烈地颤抖。
「絮絮。」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脸上。
我勉强睁开眼睛,在一片刺目的光里望着他:「好吧,其实我骗了久月,不是有点疼,是非常疼。」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脚下走得更急了些。
穿过长长的走廊,严玄亭小心翼翼将我放在床上,回头对严久月咬牙道:「去请楚慕过来。」
「没用,我早就找过楚慕了,他说他解不了这毒。短效药我刚也喝了,这一次不起作用。」
我疼得要命,可该交代的话还得交代:
「严玄亭,你听我说,我已经布了局。七日后,沈桐文身边的暗卫就会全部被支开,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要是你有得用的人,直接派去出手就好,成功率起码八成。」
「絮絮……」
「还有就是,其实我不是沈桐文的丫鬟,我是他的暗卫,之前你那几个离奇死亡的手下,都是我杀的。」
其实这话我本来不想跟严玄亭说的,毕竟我都要死了,还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但他对我这么好,我不舍得让他蒙在鼓里。
说到最后,我已经疼得视线模糊,五脏六腑好像都缩成一团:
「严玄亭,我很感激你,也……很喜欢你。」
冰凉的吻落在我额头、眼尾和唇角。
严玄亭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模糊不清。
「絮絮,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你不要怕,絮絮,我这就去帮你拿解药。」
11
叶絮絮昏过去后,楚慕才赶到。
他施了针,又下了两剂猛药,算是勉强吊住了她的命。
严玄亭站在床边,低下头看着床上的小姑娘。
她脆弱又苍白,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好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睡在他身边时那么安静。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滚的痛和对沈桐文的恨意,转头对严久月道:
「你照顾好絮絮,我现在进宫一趟,找皇上……拿解药。」
严久月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冰凉的手被身边的楚慕紧紧攥住。
严玄亭并没有把絮絮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只说自己娶的妻子是心仪之人,要严久月对她好些。
严久月是个听话的妹妹,当时就跟他拍胸脯担保:「放心,保证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也是这样,即便惊魂未定,还是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嫂子,不会让她出事的。」
严玄亭点了点头,步履急促地跨上马车。
天色将暗。
他在心里想着一些事。
严玄亭第一次见到絮絮时,她正在杀人。
他高坐楼阁之中,外面月光森冷惨白,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伏在枝叶间,一动不动。
整整两个时辰。
她终于寻到一个机会,飞身下去,锋利的匕首从男子脖颈抹过。
一线血喷出来,有一部分溅在了她脸上。
她却已经回到树上,呆呆地对着月亮看了一会儿,然后踩着一旁的院墙,轻盈地飞走了。
他早就听说,敬安王府养着一批暗卫,为皇室做见不得光的事情。
小皇帝那时已隐隐有鸟尽弓藏的念头,又怕敬安王府反了,只能循序渐进。
他明面上最倚重的臣子,是严玄亭,分给他的权力也极大。
沈桐文心中嫉恨,给严玄亭下了毒。
那毒并不致命,却能令他余生缠绵病榻。只是严玄亭发现得及时,没有全服下去。
虽然还是中了毒,但不严重,反而因祸得福,让小皇帝更加放心地用他。
严玄亭故意放了假消息出去,让沈桐文误以为某个贪官是他的党羽。
果然,沈桐文派出暗卫来杀人。
只是严玄亭没想到,被派出来是个女子。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陆续让沈桐文将好几个他原本想杀的人,误认为是他的心腹。
而沈桐文每一次派来的暗卫,都是那个小姑娘。
一开始,严玄亭只是好奇。
暗卫应该是冰冷残忍的。
可是她的眼神里,却满是懵懂与漠然,连人血飞溅进她的眼睛,也只是轻轻蹙了下眉。
就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的情绪。
直到那天夜里,她来青楼杀人。
杀的,是无恶不作的越州刺史蒋成巍。
蒋成巍搂着个姑娘施暴时,她就伏在窗外。
在看到姑娘肩头被咬出血后,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袖子滑落下来,露出满是青紫色伤痕的一截手臂。
原本坐在另一侧窗边看着的严玄亭,猛地站起身来。
那时他尚且无从得知,那一刻忽然涌上心头的剧痛,究竟来自哪里。
只是在她拧断蒋成巍脖子的时候,他忽然想。
那只手。
他不想只看着它握剑染血。
也想瞧瞧它提笔写字,抚琴弄墨时的模样。
他派手下去打听,手下很快回来禀报,那个小姑娘,亦是敬安王府的暗卫。
因为同沈桐文的妹妹沈漫漫有几分相似,沈桐文一边用她杀人,一边在床榻间折磨她。
沈桐文,竟对自己的妹妹,有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严玄亭故意放出各种消息,然后才去跟皇上求娶沈漫漫。
他知道,沈桐文不舍得把沈漫漫嫁给他。
即便沈桐文舍得,他也还有别的谋划,确保嫁过来的人,一定是她。
从一开始,他想娶的人,就只有絮絮一个。
他想让她快活,想让她知道那种事并非只有痛苦,想让她明白所谓贞洁并不重要——
想让她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可是他低估了沈桐文的狠。
絮絮毒发那一夜,他抱着她,忍不住发抖。
从手指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可他知道,怀里的絮絮比他疼上百倍。
从那一日起,他便开始布局。
要除掉沈桐文,还要帮絮絮拿到解药。
原本再有十天,他埋下的所有棋子就都能奏效了。
可没想到,絮絮的毒,发作得这么快。
严玄亭想,他只能用另一种法子了。
马车停在宫门口。
下去前,严玄亭服了一颗药。
那药令他剧烈咳嗽,脸色迅速苍白下来,连嘴唇也毫无血色。
他就顶着这样一副身躯跨入金銮殿,在小皇帝面前跪下,将厚厚一摞证据呈了上去。
这些证据,七分真,三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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