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抬头，余光瞄着顾尽的动作，判定她已经安全，在顾尽喊出声的同时，立马松手，就势往旁边一滚。夹子从地上蹦起的瞬间飞速咬合在一起，直蹦起两尺多高，又啪的一声掉在两人间的地面上。顾尽想，如果她当时以为只是踩到石头便继续往前走，现在恐怕已经是半个残疾人了，今天不只是完不成任务，还会拖垮张易欢……想到这里，顾尽哆嗦了一下，惊魂未定的看向被淤泥染了一身的张易欢。
顾尽看向张易欢，他站在那里，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她和胡家磊交代完事项，再次检查了小挎包和背包中的装备，确认无误。
顾尽再抬头时，张易欢正在跟李兵和老林在一旁聊林子里的情况，老林想要陪他们进去，张易欢没让。
老林年纪已经不小，进去对调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何况他得留着充足的体力，下山时候还得靠他带路。
顾尽看着张易欢朝她走了过来，她不确定张易欢以前是否进过这种密林，怕他对林子里各种情况预计不足，她追上去和张易欢确认，“边总，林子里可能会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
张易欢“嗯”了声，淡淡看了她一眼，将背包里的防护头套和手套取出递给顾尽，“戴上。”
顾尽接过来，张易欢自己也戴上。
张易欢声音低沉，轻声问，“做人工调查的设备有多的一套吗？”
“有。”顾尽说。
张易欢点点头，转身朝密林走去。
他很清楚，林场现有的统计数据靠不住的话，只能他们进入这片密林，选择样地，人工采集树种和棵树，再随机选择树木测量高度和胸径，然后将人工采集的数据和三套智能采集系统的数据对比，从而选择精确度最高的智能系统。
顾尽追上张易欢，她转头对身后的胡家磊说，“我和边总进林了。”
“注意安全。”胡家磊嘱咐。
胡家磊看着顾尽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他心里再一次泛起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来。
一进林，顾尽就感觉天光一暗，四周一下子都变得阴沉沉的，一股潮湿的热气轰的一声扑面而来，将整个人笼罩其中，这里明显比他们刚才一路穿过的树林要闷热难耐得多。
防护头套和手套将两人暴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部保护了起来，对付那些细小却无处不在的飞蚊、毒虫很有效。
顾尽环视四周，大树下长满了苔藓，前天下过雨，地面泥泞湿滑，她杵稳了登山杖，一步一步踩实了往前走。
一脚下去，淤泥没过鞋面，顾尽费力将脚拔出来，没走几步，两只鞋的鞋底带了两坨重重的淤泥。
顾尽费力抬脚前行，边走边问张易欢，“边总，我们先选定基准树木吧，用它作起始点来确定样地区域吧。”
“好。”张易欢一边走，一边拿着登山杖敲打四周。
蚊虫在眼前结成片的窜来飞去，嗡嗡直响，吵得人烦躁。
顾尽沉住气，仰头望向高大的树木，确认树种。
灰褐色的树皮，树干基部膨大，胸径看起来超过 2 米，顾尽估计树高超过 30 米，“这是水杉树。”
她说着，从这棵水杉树往后看去，在密林中目力所及是一片水杉。
顾尽展开手里的 17 号林班林相图，仔细辨认，指给张易欢看，“根据图上来看，从这片水杉再往前走，就是构树林，”她看着图上的比例标尺，计算着距离，“往右边走，有速生杨树，前面东北角，刚好还有桉树林交界。”
张易欢低头仔细看，“这片样地 50 乘 80 米的面积，正好处在几个树种的交界处，”他沉思了片刻，再说道，“不同树种的高度和胸径都不一样，这样确实更能检验出智能采集系统的精度。”
“是。”顾尽收了林相图，拍了拍她身旁那棵水杉，“就它做基准树木，我们从这里开始圈出样地面积。”
顾尽从塞得满满的小挎包里掏出信号弹，她戴着有些厚实的防护手套，手指灵活度降低，有些费力，试了好几次都没掏出来。
她正要取手套，张易欢却先一步取下手套，拿过她挎包，从里面掏出递给她。
顾尽接过后，张易欢拍去趁势趴在手背上的几只蚊子，带上防护手套。
但已经被蚊子叮咬了，手背上快速的鼓起红疙瘩，钻心的麻痒感袭来，让他难以忍受，张易欢微微蹙了下眉头，随即抬起头来，看着顾尽将信号弹朝空中发射出去，红色的烟雾穿过树冠直冲上天。
此时，林外的胡家磊接收到信号，飞快设定好了无人机飞行区域和参数。
没一会儿，空地上，满载摄像头和无线传输器的无人机升空，朝着密林飞去。
顾尽看了眼张易欢，关切问他，“边总，刚才被蚊子咬了？”
她以前做林场资源评估时，在林子里被毒蚊子咬过，痒得人挠心挠肺，觉都睡不好，过了几天才好。
“还好。”张易欢说。
顾尽有些不好意思，“我挎包里塞的东西太多了。边总，你千万不要再取下防护手套了。”
她将手里的指南针试探性的递给张易欢，张易欢松开掐住手背的手，强忍难耐的麻痒，将指南针接了过去。
顾尽说，“边总，你来确定方位，保证我们直线朝前走。”
她取下鼓鼓囊囊的背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大圈盘得整整齐齐，带有距离标识的细细的绳子，将一端绑在基准树木上，她拿着绳子示意张易欢一起往前走。
测距绳上每隔一米就有红色的标记，顾尽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量够 50 米说了声“停”，她将细绳牢牢绑在一棵构树上，再和张易欢一起向右转 90 度，然后朝前走。
林子密得不透风，越往里面走，潮湿的空气越是将热气都裹挟在里面，顾尽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蒸笼一般，她后背上的衣服全部浸着汗，湿哒哒的黏在身上，面对攻击力超强的蚊虫，她根本不敢脱去登山服外套，棉质的 T 恤可挡不住林子里蚊虫的攻击。
顾尽额头上的汗水滑落滴进眼里，盐分刺激得眼睛生疼，她戴着头套没法擦，只能使劲眨眼。
她向张易欢看去，他线条清晰硬朗的侧脸隐在头套下，看不真切。
张易欢虽然没吭声，但顾尽知道他此刻的感受一定她一样，湿热难耐、蚊虫、各种足以让人尖叫的软体虫、老鼠、散发恶臭的淤泥，每一样都让人无法淡定。
“我们围着走上一圈。”
张易欢将指南针端得稳稳的，声音温和淡然，一点都听不出他此刻置身于这样糟糕的环境。
时间过去了半小时，两人终于用测距绳将样地范围整个圈起来，等到他们重新回到基准树木前，两人裤腿上甩满了淤泥，鞋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顾尽靠在树干上喘了一口气，将反光标签和计数器分给张易欢一套。
“边总，你看这里，”顾尽指着计数器上左边的一排键盘，“这里的每个数字代表不同的树种。”
张易欢看了一眼，很快搞懂，“比如我们面前的水杉，用数字键 1 来代表的话，我每数过一棵，就按一下，我按了多少下，就有多少棵水杉树。”
“对，反光标签贴在九点钟方向的目视高度，这样一排一排数过去，哪棵树数了，哪棵树没数，一眼就能看到。”
“好，我们一人数一排。”
“密林里天光消失得很早，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尽快数完。”顾尽说着，“啪”一下在基准树木上贴上了一张反光标签，同时按动了手里的计数器。
张易欢和她分头行动，他留意着顾尽那边传来的一切动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贴标签的啪啪声和计数器嗒嗒的声音在林中回响。
林子里湿气越来越重，已过了中午时分，时不时还有露水从枝叶上缓缓滴落。
顾尽贴标签的动作大了些，惊得一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走，拂动树叶，扑簌簌掉下几滴露珠砸在她头上。
有露水透过防护头套，滑进顾尽脖颈，沁骨的冰凉引得她一个激灵，动作也暂停了下来。
另一边，张易欢听着这边的异常动静，停下来，叫她，“顾尽？”
“唉。”顾尽拖长尾音回答，又往树上贴了张标签，啪嗒一下按动计数器。
听到顾尽的回应，张易欢提起的心才放下来，继续往前走。
两人在林间往返穿梭了十来趟，数了一半，有些累，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两人都还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
顾尽不仅饿了，还有些口渴，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想着背包里的矿泉水和干粮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密林里，取下头套吃喝，被蚊子叮了，顶多难受几天，要是被蜱虫、胡峰什么的叮了，那就危险了。
地上满是苔藓和落叶腐化后形成的淤泥，没法坐，她停下来准备找棵树干靠一下歇口气，她喊张易欢，“边总，要休息一下吗？”
话刚说完，顾尽就觉得不对，她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硬东西，坚硬的触感从她厚实的登山鞋底传来。
顾尽直觉这不是踩到了什么石头，在这林子里走了这么久，到处都是瘫软的淤泥，她立马反应过来，不禁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这是林场勘察时最怕遇到的危险之一——捕兽夹！
这是个环状捕兽夹，顾尽脚底踩在环状的铁齿上，卡住夹子的机关也被她踩在脚下，所以捕兽夹没有弹起咬合在一起。
还算她运气好。
但是，这也只是暂时。
只要她稍微移动，灵敏的机关受到的重力一变化，卡住夹子的卡扣就会被打开，咬合力惊人的铁尖齿瞬间就会反弹合拢，沿着她脚踝整个嵌入她腿骨里，将她骨头夹出几个齿状窟窿。
汗水大颗大颗的从额头上涌出，顾尽心脏怦怦直跳，她深呼吸一口，努力平复自己情绪，站得稳稳的，一动不动，尽量将声音放平，“张易欢——”
“嗯？”张易欢的声音带着询问。
“你小心脚下，这一片可能有捕兽夹。”
沉默了几秒，张易欢的声音传来，“你踩中了？”
“嗯。”
顾尽听到登山杖探在地面的声音，伴着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从她身旁传来。
“注意脚下！”顾尽喊道，要是张易欢再踩中捕兽夹，他们今天就只能困在这片林子里了。
张易欢几步就到了顾尽跟前。
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剥去捕兽夹面上的树叶和泥土，仔细观察。一个直径约 20 公分的生铁兽夹正在顾尽脚底下，随时会收拢！
顾尽脚底传来阵阵麻痹的感觉，人往往因为高度紧张，且腿部姿势又不能活动，脚很容易麻。
“稳住，别动。”
张易欢站起身来，将自己的登山杖给了顾尽，让她能够借力，从而更好的保持住她踩在捕兽夹上的重力无变化。
“这个夹子已经生锈了，应该是被遗留在这里有些年头了。”
张易欢一边说话，一边从肩上卸下背包，取出了一把二十多厘米长，套着刀套的砍刀，他本意是用来防身，万一遇到野兽被攻击时好脱身。
时间一分一秒的划过，密不透风的林子处处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热气。
顾尽的心脏像是要停止跳动了一般，她看张易欢脱去手套，就着砍刀套子，使劲摁住夹子两边。
他周身密密麻麻的蚊虫一股脑轰了上去，爬在张易欢手背上。
“慢一点，一点点抬脚，别急。”张易欢低头沉声说，“抬开之后，直接扑到安全区域。”
顾尽屏息静气，慢慢试着把脚抬起来，抬高一点，脚底下的捕兽夹纹丝不动，顾尽重重喘出一口气，停了一小会儿，她再次憋住呼吸，又再抬高一点……
张易欢使劲摁住砍刀，手背上青筋暴起。
顾尽极慢极缓试着让脚离开捕兽夹，她觉得过去了几分钟，也或者是半个小时，她已经分不清时间的快慢。
终于，顾尽整只脚都抬离了那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机关，就在抬起的一瞬间，她整个人朝一旁飞扑了出去，她来不及回头看张易欢，就喊道，“张易欢！”
只听“咔嗒”一声，卡住夹子的卡扣弹开，张易欢死死摁住捕兽夹，夹子弹簧的合力惊人，张易欢靠着长年在健身房练出来的臂力硬撑住，但也撑不了几秒。
他没有抬头，余光瞄着顾尽的动作，判定她已经安全，在顾尽喊出声的同时，立马松手，就势往旁边一滚。
夹子从地上蹦起的瞬间飞速咬合在一起，直蹦起两尺多高，又啪的一声掉在两人间的地面上。
顾尽想，如果她当时以为只是踩到石头便继续往前走，现在恐怕已经是半个残疾人了，今天不只是完不成任务，还会拖垮张易欢……
想到这里，顾尽哆嗦了一下，惊魂未定的看向被淤泥染了一身的张易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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