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寒山与我刚快步走近,便见一道鞭子狠厉地冲着老农抽了过去,只抽得老农趴倒在地呻吟。聂寒山眉头一皱,几步上前,在下一鞭袭来之前抬手便握住了鞭子,用力一扯,反手就抽了回去,正打向了马上的人。仆人踉跄了几步,跟着跌倒在地。人还未抬头,骂声便起。
「可惜好日子终归是有数的,北疆到底不是气候宜人的好地方,还没等入冬,猎猎的北风就刮了起来,鹅毛的大雪逼得整片土地荒芜,北疆不合适种地,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冻弊之灾,每一年都会有人在饥寒交迫中饿死,草原上的匈奴也总是在冬季南下扫荡,你说他们是真的喜欢杀戮和征服吗?上位者的野心或许觊觎,但更多的人是因为活不下去。」
「十二岁时,我父亲于北鹿关口战死,我接替他入镇北军,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那一年很冷啊,我被派去在营地外站岗,北风从我脸上刮过就像刀子一样,身边燃着的火把也是冷的,一眼望去前路全是黑的,黑得吓人,我不明白我的出路到底在那里,北疆的出路又在那里。难道世世代代的北疆人都要重复着这样残酷无望的命运?我很冷,冷到回营忘了时辰。」
「那时候我有一个大哥,他是我们那个小队的队长,见我一直没回来,出来找我,我才发觉我的脚已经被冻僵了。」
「大哥是北疆本地人,性子很好,大大咧咧的,只是说话很不好听,他入伍了五年,几番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军营的炭不够,所以大家都挤在一起睡,那味道简直了。」
说到这里,他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时候小,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弟弟,整个军营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弟弟,大哥他们一边数落我是个呆瓜,一边将我的脚给捂进怀里。每一代的北疆军都是这么一代代带出来的。」
「那时候我问他们:上战场不害怕吗?」
「他们跟我说,怕也没法子啊,谁不想过安静的好日子,可是匈奴要来啊,他们要来抢我们的吃食,要来抢我们的妻子和女儿,要杀我们兄弟,那能怎么办?只能跟他们干了,左右都是一条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微微你看,在北疆,人命就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透着股自嘲的讥讽。
我喉头哽咽,作为从小在京中被保护着长大的我,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过于轻薄,只能伸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没看我,眼神缥缈着朝前望,似乎又望到了那片天地,接着说道:「后来他死了,就在三天后的一场小战役中,被流箭刺穿胸膛而死。」
「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作为新兵,我们被这些哥哥护得很好。」
「战役胜了,然后他死了。」
他顿了顿,许久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当时俘虏了些匈奴人,里面还有与我差不多年纪的人,我很愤怒问他为什么要上战场,为什么要来侵略我的国家。」
「他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他跟我说,参军给吃的,一天有三个馍馍。」
「是啊,三个馍馍就可以买一条命。」
聂寒山垂下了眼,沉默了很久后,抬手轻轻地拂了拂眼前的稻秆,异常坚定地说道:「微微,我想试试,虽然匈奴已灭,但北疆实质上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若是吃饭的问题不解决,迟早有一天会再起争端,北疆的土地不合适种水稻,但我想这么大片的土地,终归会有合适又高产的作物能够赐恩于北疆。」
「终有一天,我想北疆会同京都一般繁盛。」
「嗯,一定会的。」我缓了口气,才郑重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
他笑了笑,反手牵紧了我的手:「同我一起吗?」
「当然。」
又待了一会,眼见着日头升了起来,我拉着聂寒山去附近农家吃饭,走在乡间的田地间,一边笑笑说说。
突然间前方传来了呵斥怒骂声,连带着还有鞭子破空而来的呼啸声。
锦衣华服的几个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十来个凶神恶煞的仆人正围着几个老农。
「滚开!给老子滚开!」
老农跪地膝行,不住地磕头求饶:「大人啊,求求你们了,这稻谷再过一段日子就要熟了啊,别别。」
「呸……你个老不死的别给脸不要脸,赶紧给我让开,别坏了少爷们的兴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聂寒山与我刚快步走近,便见一道鞭子狠厉地冲着老农抽了过去,只抽得老农趴倒在地呻吟。
聂寒山眉头一皱,几步上前,在下一鞭袭来之前抬手便握住了鞭子,用力一扯,反手就抽了回去,正打向了马上的人。
仆人踉跄了几步,跟着跌倒在地。
人还未抬头,骂声便起。
「不要命了,不知道我们是谁!哪里来的混……」
他的话音未落,头刚抬起,下一秒便被人一脚踹了下去。
「本王抽的,来找本王。」
刚还坐在马上的少爷白了脸,忍着痛忙不迭地从马上滚了下来,一群人哗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镇……北王……」
「大理寺少卿之子,何远山拜见……镇北王,不知镇北王在此……」
「……」
我放下了手上的篮子,将仍旧跪在地上的老农扶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老农左右看了看,面上有些踌躇。
「不用怕,照实说就好,镇北王在此,他会主持公道的。」
此话一出,老农算是放下了心,当即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起来。
事情也说起来也不复杂,并不新鲜,无非就是些权贵子弟张扬跋扈,只可惜他们今日撞上了聂寒山。
北疆的百姓为了一口吃的可以拼命,而在这里为了一个赌约,可以成为随意浪费的工具。
肉眼可见地,聂寒山的脸黑了起来,冷笑了两声,随手便将鞭子扔到了地上,一眼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冷声道。
「滚。」
几个纨绔抬眼看了一眼聂寒山黑着的脸色,心中一颤,忙不迭地跑了。
我看向他,指了指他们的背影:「就这样算了吗?」
「自然不是,子不教父之过,总要有人长教训。」他淡淡地说道,跟着转过了身,放缓了口吻对几个被吓坏了的老农劝慰道,「放心吧,此事本王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不清楚他打算怎么做,只觉得京城里怕是有人得倒霉了。
18
第二日,京城中便传出了昨日那几个纨绔子弟被家中长辈斥责、鞭打、跪祠堂的消息,其中提议破坏农田的那个,甚至还被打断了腿。
而他们朝中的父辈也悉数被御史台上了好几道折子连参,一时间在京中灰头土脸,更有甚者被连降了三级,从朝中四品大员,外派到了边境种地。
京城中各家高官张扬的子弟悉数收敛了行径,原本认为聂寒山这段时间在京中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人,此刻也重新打量起来。
太后娘娘招我进宫时,谈起了此事,对聂寒山的性子以及处理方式,笑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还是这么个性子。」
「王爷刚正不阿是社稷之福。」
「可过刚也易折。」太后娘娘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还是平稳些的好。」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抿唇点了点头。
从慈宁宫出来时,正撞上太子殿下,经过一场幽闭,他整个人显得沉稳了许多,然而神色里却含着几分忧愁。
我与他随意聊了几句,匆匆离开。
临出宫门前,却发现城门口守城的士兵一派肃杀之色。
回府后,便听宫中传来了消息。
陛下病重,且有意修改遗诏。
京城内的风更大了。
与此同时,我身边也出现了越来越多试探的人,不少高官的夫人打着各种旗号往王府来,其中大多都是朝中支持太子一脉。
自从上次聂寒山出手拉了太子一把后,很显然众人便将他看做了太子身边的人,而此刻他出手教训的那几家子弟又正好是皇贵妃手下的人。
至于父亲更是时不时地拉着聂寒山说话,似乎更是坐实了传言。
我对太子并没有恶感,但却本能从里面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我把此事告知聂寒山。
他沉默了许久,看向我的眼神里异常复杂,只淡淡地说了句:「微微,我们终究要有选择不是吗?」
我虽然明白,只是心底那丝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聂寒山终于隐晦地表了态,太子的势力一时间占了上风。
外加我父亲他们也并不是毫无准备,各种针对皇贵妃以及十三皇子的招数一波波地打了出来。
也是从那刻开始,我似乎才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就是所谓的朝堂。
这些看上去文质彬彬、满嘴仁义道德的高官到了吵架时,其实和市井小贩没什么区别,所用的招数也不光明正大。
宫中再度传来陛下病重、不能理事的消息。
守卫西境的靖西军隐晦有些异动,太后娘娘当机立断,让聂寒山领兵弹压。
出发那天,我去送他,阳光下,穿着银白铠甲的他熠熠生辉。
我伸手眷恋地触碰他的脸颊:「满打满算,你卸下这身铠甲也不过半年,原以为……」
说到这里,我又觉得无趣,到底没说下去。
「等此事了结,微微,我们去北疆吧。」当着众人的面,聂寒山突然一下子将我抱进了怀里,身后骤然爆发出了一阵嬉笑声。
贴着他的胸膛,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宛如擂鼓。
「好。」我如此说道。
大军开拔,骑着白雪的聂寒山一马当先,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远方。
琥珀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走上前来。
「小姐,老爷让您今晚回去吃饭。」
「知道了,派人回去说一声吧,就说我身体不适,改日再回府看望父亲。」我垂下眼帘,淡淡地道。
琥珀欲言又止,但到底答了句「是」。
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府,借着称病在府中待了数日。
一直到太后娘娘召我入宫,并留我于偏殿留宿。
这是我第一次在宫中留宿,现在想想,一切或许早就有预兆。
半夜里,宫城内亮起了火光,紧跟着是守夜的宫婢们焦急慌乱奔走的声音。
我一翻身从床上爬了下来,刚穿好衣服,小心地将匕首藏进了怀里,素瑾姑姑带着宫婢便奔了过来,拽着我便到了慈宁宫的密室里。
太后娘娘安坐于里,神情平静,甚至还有闲心喝茶。
我看着她,若不是早有预料,那便真不愧是聂家子弟。
叛军匆忙的脚步声、刀斧劈砍进人体的闷声、宫婢的求饶和痛呼毫无保留地灌了进来。
我脸色发白,太后娘娘甚至还有心安慰我。
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是苍白了些。
时间滑到半夜,密室的门被人敲响,短暂的安静后,被人猛地一下推开。
正当我戒备之时,素瑾已经迎了上去。
来人穿着黑色的盔甲,刀剑上还染着猩红的血,恭恭敬敬地退避到了一边。
「微微,我们过去吧。」太后娘娘起了身,随手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裙摆,看向了我,神情冰冷地 说道。
我没多说什么,只安静地跟在了她身后。
一路过去,四处可见倒在路旁的尸体,脚下沾着的血液沾满了裙摆。
越靠近主殿,地上的鲜血便越多,看得出来是已经被清理过了,尸体悉数被拖到了前方的广场上。
在守卫的士兵里,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聂寒山的下属何二原本还凶神恶煞地绷着个脸,在看到我时,傻呵呵笑了,露出了一排大牙。
尸体遍地,我笑不出来,只点了下头示意。
既然他在,那么聂寒山估计也……
我正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大殿前,门瞬间洞开。
透过大门,我看到了神情冰冷的聂寒山,以及手持着利剑的太子,剑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在他脚下是死不瞑目的十三皇子和皇贵妃娘娘的尸体。
聂寒山看到我时,眼神里有些许惊讶,转瞬挪到太后娘娘时,又释然了起来。
大殿的门在我身后合拢。
原本病重的陛下此刻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高坐于皇座之上。
而在他的不远处是我的父亲。
见我与太后娘娘进来,陛下突然大笑了起来,脸色变得格外狰狞:「符安!符安!我就知道是你!是你!」
太后娘娘拂了拂袖子,缓步走了上去,随脚还踢了踢挡路的十三皇子的尸体,漫不经心地说道:「比不得您,为了保全自己的皇权,连装病都能用得出来,眼下陛下您可高兴,您最忌惮的两个儿子,现在一个私自勾结禁卫军发动宫变,一个亲手斩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这不就是您想要的吗?」
太后娘娘的语气里满是讥讽。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我聂家待您可谓是忠心耿耿,您御笔所指之处,我聂家冲锋陷阵可皱过半分眉头,可您呢?就为了些莫须有的猜疑,陷我聂家子弟于陷境不顾,兵马先行,粮草不动,最后他们是活生生饿死的啊,如今只剩了寒山一个,你也不放过!若不是他命大,何以能活到现在?」太后娘娘的语气里带着讥讽。
陛下的眼睛红了,嘶哑着声音喊道:「忠心耿耿,莫须有的猜忌!哈哈哈!那你去问问这大夏子民,何人不识镇北军,又有几人知道朕?」
「镇北军说是朕的军队,但早就成了你们聂家的私军,你聂寒山一张脸比朕的圣旨都好用,就这样还敢说是忠心耿耿。」
「陛下若是能御驾亲征,也同士兵一道同吃同住,一道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拼杀数日也能做到一样的效果,甚至比我聂家更好。」聂寒山勾了勾唇,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可您啊,只愿坐在这高台之上,藏在这深宫之中,俯瞰着世间。」
「朕是皇帝!」
「是,皇帝。」聂寒山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平静的表情下波涛汹涌。
虽然此刻我在这里,但这却不是我能参与进来的事情,安静地走到了大殿的角落,我看向了不远处的父亲,心底却是一片冰冷,像是陷入了深渊。
大殿内依旧在继续。
最后太子亲手将毒药喂进了陛下的嘴里。
陛下在临死之前,看着太子留下了最后一句遗言:「明日复明日。」
我的父亲在旁边冷眼看着。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父亲沙哑着声音终于开了口:「陛下病故,十三皇子谋逆,现已伏诛,国不可一日无君,当请太子登临大宝。」
说着从袖中抽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圣旨。
「太子吗?弑弟杀父之人,何以成为万民表率?绪太傅伪造圣旨大逆不道,拿下,送太后娘娘回宫。」
聂寒山转身便走,将身后太子慌乱震惊的神情抛之脑后,话音落下之时,大殿的门打开。
他挥了挥手,士兵涌了进来,太子被拖走之时还在反抗着大喊大叫,被几下堵了嘴。
太后娘娘露出了讶异的表情,转瞬又笑了起来。
父亲倒是配合,只是面色苍白,眼底从震惊到恍然再到最后一片死寂。
临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我,艰难地笑了笑。
我不忍细看,只能转过身去,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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