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寒山之北疆百姓就像是天,而如今天塌了。我曾偷摸摸地出去看过,街道上的百姓大多面露悲戚和惶恐,一方面不肯相信聂寒山去世的消息,一方面又不得不怀疑。
「匈奴和中原不同,每一代大汗都是踩着兄弟的头骨上去的,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想法,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我不看好。」聂寒山摇头。
「咱们说是文明,但也不过是披上一层伪装的皮罢了。」我讥诮了一句。
聂寒山顿了顿,提了提声音:「微微慎言!」
我这才惊觉自己失语,眼神闪烁了下,但转眼还是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对外吐露半个字。」聂寒山凝着眉,看我。
「知道了。」我低头。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沉凝片刻后开口说道:「微微,你不用担心,本王确实很多地方对你不起,但只要本王还在,必定能护得你与绪家无忧。」
我凝神,抿唇,眸色开始变得柔软起来:「我信,多谢王爷。」
聂寒山没再说其他的,快速吃完了剩下的饺子后,自顾自地进了浴室快速洗浴,没一会便在床上睡熟了过去。
我看了他一会,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转身出去。
几年下来,我们不是夫妻,却是朋友。
世人都说匈奴上位之途野蛮凶残,但大夏朝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又沾染了多少血腥。
陛下近来身体欠佳不是秘密,连带着身下的皇子也都蠢蠢欲动。
而作为太子太傅的我父亲天然便是站了队,挣扎在风云之中不得脱身,而父亲自古以来忠君爱国的思想,也让他不得退。
现在想想,陛下当初竭力一定要将我嫁给聂寒山也未必不是在为太子铺路。
我是镇北王的王妃,天然地便将聂寒山绑上了太子的战车。
自古兵权里出政权,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人说话的分量终归是要比旁人更重。
战无不胜的镇北军是聂寒山的嫡系,只听从他一人,异常畸形的形式,但却因为这样别扭的环境而幸存了下来。
或许陛下选择我,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看透了我和聂寒山的性子,一个不愿委身,一个不愿强行。
聂家或许从聂寒山之后,再无后人。
聂寒山没在府中歇几天,便又回了军营,只偶尔才回来待上几日。
似乎是担心我在府中无聊,接二连三地来了不少军官的夫人上门拜访。
她们都是北疆人,生性爽朗大方,最开始相处时有些拘谨,混熟了之后,都悉数放开了性子,我与她们之间相处得也很和谐。
北疆苦寒,本也没什么好玩的,在府中待久了也觉无聊。
但这无聊的日子也未必不好。
某一日,我与诸位夫人在府中做些针线,我手上拿着一双给聂寒山做的还未完工的新鞋。
旁人都做,我也不好免俗。
正在刺绣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叫声。
我还没来得及发问,便见琥珀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出……事了!」
「别慌!什么事?!」我心头一沉,厉声喝道。琥珀跟了我这么多年,除了那年我高烧不退,我几乎很少从她脸上看到如此害怕和惊恐的表情。
「王爷……王爷出事了!」琥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屋子。
我站起了身,将手上的新鞋拍到桌上,扶着她,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了解了全貌。
皇宫来信,要将完颜最受宠的小儿子卓沙押回京都候审,今日便是聂寒山拟定的出发之日,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半道上冒出了数百匈奴劫囚,听逃回来的人说遍地都是血,兵营已经派人去寻,现如今生死未卜。
此次送囚犯入京中,也有在场夫人的丈夫,听完便有人惊慌地坐到了地上,两眼慌乱,不知所措。
我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王妃、王妃,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别慌,别慌,我们要对王爷他们有信心,没事的,我们这里不能乱。」我厉声说道,顺带着让人将跌倒在地上的夫人扶起来。
我看向琥珀,咬着牙问道:「这件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琥珀抹了抹脸上的泪:「我……我不知道。」
「让王妈过来见我。」
话音未落,王妈的身影从外间闪了进来:「夫人。」
「此事目前只有军营里的几位大人知道,其他的也就是现如今府里的这些人了。」
「我知道了,封锁消息,在得到王爷真实消息之前,切不可引起城中百姓慌乱,另外让城门口的士兵加大对进出城人的筛查,必要时封锁城门,且不可让奸细于城中散布谣言,生乱。」
「是。」王妈利落答道。
我说完又看向了屋中的夫人们,先是微笑着宽慰了几句后,紧跟着紧紧盯着她们的眼睛嘱咐道:「王爷和众将领没事,他们只是有事临时远行几天,还望诸位夫人以大局为重。」
在场的夫人也没几个傻子,且北疆女人一贯多坚强,先前也不过是担心则乱,此刻冷静下来,也是咬牙点了点头。
或许正是因为不怎么爱,所以我才能是众人中最快冷静下来的那个。
聂寒山出事了啊!
这可真是突然。
送走了诸位夫人,我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到琥珀在外敲门。
「小姐,吃饭了。」
不管如何,日子终归是要过的。
想起前几天我还在和聂寒山商议,在北疆的这个年该如何过,没想到现在居然就出事了。
我摇了摇头,将脑子里剩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了出去,当下需要注意的事情绝不是这些。
我走了出去,勉强自己吃完了饭,紧跟着又派了王妈出去打探消息。
半夜里,得到的消息却并不如何好。
军营里派出的人在河边捡到了王爷断裂的佩剑,河边还带着大片的鲜血,像是受了伤,却又不得不跳河求生。
且不说身上的伤口,就这大冬天的进入冰河,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琥珀心急,在房间里陪我。
我在屋子里翻翻找找,翻出了两把匕首,塞了一把到她的手里。
接过匕首的时候,琥珀的手都在抖:「小姐……」
我看了她一眼,顺势将另一柄塞进了袖子里:「现在不太平,给你拿着防身,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琥珀脸色一白,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声音发着颤地说道:「奴婢知道。」
我看她吓成这样,忍不住抱了抱她:「琥珀别怕,事情也未必会糟糕成那个样子。」
「我们还是得对王爷有信心才是,毕竟他在边疆和匈奴为敌这么多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咱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帮他稳定好后方。」
我拍着她的背脊,在安慰她,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也不知从何时起,聂寒山遇袭的事情泄露了出去。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态越演越烈,城中的官员几度辟谣,但聂寒山经久没有出现是事实,军营里人心浮动。
与此同时,城外的匈奴也开始蠢蠢欲动,日日夜夜在外传播聂寒山已经逝去的消息。
聂寒山之北疆百姓就像是天,而如今天塌了。
我曾偷摸摸地出去看过,街道上的百姓大多面露悲戚和惶恐,一方面不肯相信聂寒山去世的消息,一方面又不得不怀疑。
我曾经在酒肆里看过一个游商因为出言不逊,被北疆百姓殴打。
众人的情绪就像是被浇上了油的柴堆,只需要一点火苗便可以被点燃。
谁也不清楚,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小姐,京城来人了,现正在府里等您。」琥珀压低声音说道。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扭头上了马车。
来人我并不陌生,是宫里太后娘娘的亲信,何大监。
许多次我入宫见太后娘娘,都是由他接待的我。
「王妃娘娘,老奴此次过来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接您回京。」
「回京?这个时候?!」我坐在首座上,微皱起了眉头,一扬手便示意琥珀给何大监上茶。
北疆这边不产茶,也不喜喝茶,我对茶也没什么爱好,来的时候只带了一点,早已经在待客时用完了,现在府里的也只是从外面买的,品质一般。
何大监作为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也是吃惯了好茶,此刻只是略微沾了沾唇就放了下来。
意料之中,我也不在意,只等着何大监开口。
「是,王爷的事情很让人痛心,眼下这边疆不太平,太后娘娘在宫中很担心您的安危,您再待在这边疆也无济于事,这大雪还没有下下来,正好赶路。」
「何大监这话就说得岔了,王爷如今虽说渺无音讯,但终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浑阳城正值人心浮动之际,北部的匈奴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我作为镇北王王妃若是擅自逃回京城,又当置全城的百姓如何?」我摇头拒绝。
「王妃娘娘,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您还是得为京城中的爹娘考量考量。」
「何大监私下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吗?」我蹙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确实这些天下来,城中的风声不好,隐约间多有风雨欲来之势。
「这个……」他支支吾吾。
我来了气,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和:「都这个时候,何大监是还要瞒我?」
他叹了口气,正了正神色说道:「据可靠消息传,完颜正在整合匈奴大军,意于五日后南下,为保城中百姓稳定,此事绝密,王妃娘娘您还是跟老奴走吧。」
我恍惚了下,心跳如鼓,手上的茶盏都近乎有些握不太住,强硬地咬了一口舌尖,这才镇定下来,紧张地发问:「此事当真?!」
「当真,否则老奴又何必风尘仆仆地过来?」何大监面露难色。
我垂下眼帘:「辛苦何大监了。」
「那王妃娘娘事不宜迟,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个就跟老奴走吧。」何大监说完便是站了起来。
我缓了口气,抬手叫了琥珀:「何大监舟车劳顿,安排下去休息,此事容我思虑片刻。」
大抵是看我脸色不好,他也没有继续坚持,跟着琥珀就到前院歇息去了。
琥珀送走了他,扭身便神色不虞地快步走了回来,合上了房门后,急声说道:「小姐,咱们走吗?」
我抬手将她按坐到了凳子上,沉着脸端着杯热水慢慢地喝了一口,摇了摇头:「不。」
「为什么?这马上就要打仗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要真出了什么事,那帮野蛮人可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王妃,被抓了甚至还会比死了更难受。」琥珀急了。
「安心,没那么严重,即便没了聂寒山,我们也要相信镇北军,更何况这件事实在是太蹊跷了些,你说何大监年纪也不轻了,整日里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就算是要派人来,也不该是他?而且太后娘娘啊,也未必真的那么关心我,不是吗?若是聂寒山真死了,依照她老人家的性子,怕是恨不得我给他陪葬才是,又怎么会这么好心地接我回去?」我笑了一下,眼眸深了起来。
琥珀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他来这里是为什么?」
「不知道,总之先把人给留下来吧。」
「怎么留?」
「何大监年老体弱,北疆苦寒,身体终归会有些不适。」我看了琥珀一眼。
虽然这么做有些卑鄙,可是我心头的不安,让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琥珀自然是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姐那你觉得何大监说的匈奴南下是真的吗?」
「真的吧,你没发现近些日子来咱们府邸的夫人越发频繁了吗?不管如何,提前做好准备终归不会错的。」我低声沉吟,搁置在怀中的匕首硌得皮肉生疼。
第二日,何大监便因为琥珀亲手送过去的汤,虚弱地病倒在床,回京的事情就这么拖延下来,而他带来的人,我也吩咐聂寒山留给我的人把他们悉数囚禁了起来。
或许是我从前伪装得太好,才不会有人怀疑我会做这样的事情,然而事实上,我会的。
我没有那么的风光霁月,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我可以做任何事。
匈奴南下攻城不是在何大监说的五天后,而是推辞了两天。
彼时的镇北军大部队悉数被假消息骗走,只留下了小部分军队守城。
城内的王副将反应及时,这才没让匈奴大军进了城,但同时也付出了异常惨烈的代价,城内的北街化作了一片火海,医馆医师彻夜未眠地抢救,呼号声遍野。
我没受过军事训练,只庆幸年少时学过些医术,挽了袖子便加入到了医馆抢救伤员当中。
城内的百姓此刻但凡是能动的,都悉数加入了守城的队伍中,但伤者太多,医师终归是不够的,我连着忙了三天,几乎没怎么休息过,累得头晕目眩时被一双手臂接住,扶到了旁边坐了下来。
一杯热水递了上来。
我抬头一望,身着一身红色铠甲的王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原以为你会跑路的。」
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看了看周围还在源源不断送过来的伤员,苦涩一笑:「我能去那儿?」
「那个何大监不就是来接你的吗?」
「哦,他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估计没一两个月爬不起来。」
我讥诮地说着,这件事在城内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或许也正是因为此事,我能很明显感觉到城内百姓看待我的目光变得不一样了,更加敬重。
之前或许是因为我是聂寒山的夫人,现在则是因为我这个人。
大概他们也没有想到,战事将起,我这个打小在京城里被娇惯长大的小姐,居然不仅没跑,甚至还在医馆里和他们并肩作战。
王夫人听完此话,大笑了起来:「如微你真是妙人,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我就说嘛,寒山的眼光果然没错。」
我眉间微蹙,心下有些讶异,但还没来得及多问。
前方战事吃紧,王夫人一听传号便立马奔了过去,她是将门之后,自幼习武,抵御外敌上,比我更派得上用场些。
琥珀悄悄挪到了我的身边,带着哭腔说道:「小姐,怎么办啊?药不够了,最多还能再管三天,镇北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头晕了一下,努力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嗯,别声张,晚点我再想想办法。」
「嗯。」
三日后,镇北军依旧没有回来,可城中的伤药已快用尽,看着躺在医馆地上呻吟只能等死的伤员,我咬了咬牙。
「琥珀,叫人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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