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钊猛地站起来:「在这里!」然后急着出门去了。我想了想,翻开被子下了床,慢慢跟在他身后。
「不喝,明天你就收拾东西走人吧。」
「温雯,你很需要钱吧,你可以选择。」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异样地朝我们这边看来,大家都感受到了秦钊对尹恬雅的重视,只是一杯酒都不肯让步。
他把酒杯递到我面前,我看着那满满一杯白酒,抬起手僵硬地接过。
片刻后,我抬起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刀子似的顺着我的食道滑落,我被呛住了,面色涨红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这具孱弱的身体不能承受如此猛烈的刺激,我感觉到腹部传来的剧痛,好像有一只手在撕扯的内脏。
「这不是能喝吗,装什么,之前也没见你——」
秦钊的话戛然而止,瞪大眼睛。
长时间的操劳和病痛已经掏空了我的身体,这杯白酒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温雯!」
在他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我身体一软。
眼前彻底黑了下来。
我是被吵架声吵醒的。
撑开眼皮后,我看到尹恬雅正怒视着秦钊大声道:「这种只知道拜金的女人有什么好,差不多就够了吧,你把太多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秦钊冷然:「尹恬雅,记住我们约定的事,你越界了。」
我虚弱地打断他们:「你们可不可以出去吵?」
这一句话好似捅了马蜂窝,尹恬雅转过身来瞪着我,咬牙道:「既然你当初都抛弃他了,为什么现在还要缠着他不放!」
「温雯,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我皱眉:「我怎么缠着他了,再说我抛不抛弃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尹恬雅脸色铁青,声音尖锐:「你知不知道秦钊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你当初为了那点钱说甩了他就甩了他,这些年他在外面打拼吃苦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妈妈死了,自己一个人披麻戴孝处理后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为了争一口气拼了命地工作,差点猝死进了医院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眼眶泛红,也不知道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说给秦钊听:「都是我陪在他身边!你凭什么这样轻飘飘地说这句话?!」
秦钊脸色沉了下来:「够了——」
「我偏要说!」
尹恬雅似乎彻底绷不住了,「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刚才她晕倒的时候你吓成那样,抱着就要往医院跑,你到底要多久才能放得下她?!」
我这才注意到秦钊衣服稍稍凌乱,头发也散落下来。
「滚出去!」
秦钊忍无可忍,指着门口大声道。
尹恬雅受伤地看着他。
片刻后她胡乱擦了一下眼角,捂着嘴出去了。
「很得意吧?」沉默了一会儿后,秦钊突然开了口。
「温雯,你是不是在想,秦钊真是像条狗一样,不论我怎么扔掉他他都不肯走,都过了这么久他还放不下我。」
他恶狠狠地抬头:「你现在很得意吧!」
然而我只是咳嗽了两声,轻声道:「秦钊,回去我就会递辞呈。」
「既然相看两厌,那我们就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
秦钊突然暴怒,三两步走到我面前,他的脸色如此难看,我简直怀疑要不是我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就要扯着我的衣领子把我拽起来了!
他眼里一片血红,怒吼道:
「你跟我说好聚好散?!我告诉你温雯,我们之间不可能好聚好散,在你把我扔在机场那天你就该想到今天!!」
「那你还想要怎么样呢?」我苦笑。
「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永远都不够!」
秦钊怒气冲冲地一甩衣袖就要往外走,出门口的时候,穿着白大褂的栾阿姨和他擦肩而过急匆匆地进来,皱眉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尿毒症怎么还能喝酒呢,上次你冻着了那次就差点儿没了,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只能做轻松的文职工作,你怎么还这么拼?!」
「你不要命了!」她是真生气了。
我睁大眼睛。
秦钊的脚步突兀地在门口停下。
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刹那都停止了流动。
片刻后,他像是发条失灵了的玩偶,呆滞地转过身子。
他张了张嘴,面上一片茫然:
「你说什么?」
「你就是温雯的老板?」
栾阿姨不满道:「温雯不愿意给公司添麻烦就没说,但你们也不能这么不把人当人吧?!」
「她工作做得那么好,喝不喝酒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干嘛非逼她喝,你这是在杀人你知不知道!」
「栾阿姨,你别说了。」我咬住嘴唇。
秦钊没看她,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好像突然不认识了我似的。
栾阿姨训够了走后,他才慢慢走了进来,在我床边站定,声音飘忽:
「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叹了口气。
没想到瞒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没瞒住。
不过也好,现在秦钊有了新的生活,也有了新的女朋友。
大概我的死也就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困扰了吧。
当年答应阿姨的话,我也算是做到了。
我扯起一丝笑,抬头看他:「你要带我私奔前。」
……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的凝滞,秦钊的声音开始发颤:
「所以,你才会……」
我摇了摇头:「我没那么伟大,一开始我是真的想继续和你一起的。」
「这个病说严重也严重,但万一找到了合适的肾源,我说不定还能活个几十年呢。」
「那你为什么——」
我低下头,苦笑道:「阿姨来找过我了。」
「就在你要带我走之前,她说我要是死了你可能也没法活了,我这么一想也是。」
「我这样就够惨了,干嘛还要拖着你一起呢?」
秦钊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疑惑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他眼睛通红。
他声音沙哑:「温雯,你觉得你特伟大是不是?」
「弄得跟电视剧似的,你自己带着病就跑了,自以为是对我好是吗?」
我无奈:「那我要怎么办,万一我死了,你怎么办?」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想?!」
秦钊爆发了,声嘶力竭: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一个人在国外,满脑子都是你,我恨你恨得要命!我他妈一直在想等我有钱了就回来找你,我要让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他妈要让你后悔死!」
「可是……」他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夹杂了一丝哽咽。
「可是我总梦到你,梦里我刚想骂你,你一对我笑,我又骂不出来了。」
「我拼了命地工作,就是为了早一天回到你面前,告诉你,我现在有钱了。」
「现在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骗我的!」
他捂住脸,说不出话来了。
我默然。
过了一会儿,我伸出手去摸他的头,感受到他身体在微微颤抖。
不如以前手感好了,我想。
以前秦钊都不打发胶的。
「没关系了。」
我笑道:「你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也有了新的爱人。」
「秦钊,你过得很好,继续向前看吧。」
秦钊抬起头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只是他眼睛红红的,一点都不吓人,反倒有点可怜。
「少放屁了!」
他张口就是脏话,看来对我怨气真的很重了:「尹恬雅是他妈我找来气你的,我俩压根儿就没有关系!」
说完,他赌气似的转过头去不看我,大概是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太丢脸了。
我怔住,心里涌起酸涩。
原来他没有新的女朋友。
原来他跟我一样,都没有放下彼此。
我手指一顿:「可是我看她好像很在意你的样子。」
秦钊闷闷道:「那是她的事情,我一早就跟她说好了,我只是借她气气你,让你看看我现在早就把你放下了,过得有多好。」
「温雯家属——温雯家属在哪里?」
护士在门口喊人。
秦钊猛地站起来:「在这里!」
然后急着出门去了。
我想了想,翻开被子下了床,慢慢跟在他身后。
秦钊被护士引到医生办公室,栾阿姨蹙眉:「你不是温雯她老板吗?」
秦钊有些局促地解释:「我是她男朋友。」
「小雯哪来的男朋友?」栾阿姨狐疑,「她只有个前男友,几年前就分手了。」
「我就是那个前男友。」
栾阿姨叹了口气:「小雯跟我提起过你,那时候她病情挺严重的,怕耽误你就跟你分手了。」
「那天听她说你又有了新女朋友了,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她还挺开心来着,你怎么又回来了?」
秦钊愣住。
过了几秒,他低下头:「都是误会,我没新女朋友。」
栾阿姨不想和他多说这些,脸色严肃下来:「温雯的病情最近越来越严重了,她这个身体按理说需要好好休息。但你也知道她是孤儿,家里也没什么支撑,这些年透析还有其他的医药费都是她自己拼死拼活挣出来的,不然她也不至于身体这么差。」
「刚才我给她做了检查,」她搓了把脸,难过道,「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肾源,估计她就撑不了多久了。」
我在门口听到这句话,怔了一瞬,竟然意外地没有很难受。
我只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终于要解脱了。
人生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开心的体验。
我幼年就被父母抛弃,一直在福利院长大。
福利院没有虐待我们,只是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像父母那样上心,打小我身体就不怎么好,也没人带我去检查治疗过,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长大了。
没人爱过我。
我也没爱过别人。
直到我遇到了秦钊。
和秦钊在一起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这五年我就靠着那些回忆一点一点撑了下来。
现在想想,临走的路上还有他陪着我,似乎连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
屋里的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我走神了没听清。
过了一会儿,秦钊的脚步声响起,我赶紧躲到走廊的拐角里。
他却没有回病房,只是靠着走廊上的墙停了下来。
夜已经深了,病房里很安静,走廊里的感应灯暗了下来。
秦钊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快要绷断的弓。
片刻后,他慢慢顺着墙壁滑坐下来,蹲下捂住了脸。
我听到他压制的呜咽,嘶哑绝望。
像是什么濒死的动物。
我靠着墙,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这个夜晚,同一条走廊里,我们都在流泪,却无法依偎。
秦钊通过了我的辞呈。
他交齐了我的医药费,每天也不上班了,就在我身边陪我。
我笑他:「你公司不要了?」
他把手里削好皮的苹果递给我,瞪我。
「哎,这些年你都干什么了?」我好奇地趴在床头。
秦钊想了想:「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要报复你这个拜金的女人,一心想赶紧接手家里的公司。」
「先去国外读了个研,结果后来我妈……我刚毕业就接手了公司,这些年一直在忙着工作。」
他说得轻松,但我却能想象到二十多岁的秦钊跟我分手后又突逢至亲去世,身上一下子压上了这样的重担,他那时候的压力该有多大。
该有多难过。
远不是这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我勉强扬起笑脸:「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些年都干嘛了?」
秦钊手上的工作停下,眼睛被碎发的阴影遮挡。
「我不想知道。」少顷后,他低声道。
「我怕了我听了会难过,这些年我本该在你身边陪着你的,结果都要你自己一个人,连医药费都要拖着生病的身体去挣。」
他拳头骨节泛白:「我还抢你的客户,还逼你喝酒,还带着女人在你面前炫耀。」
秦钊看起来难过极了,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我抿起唇线,握住他的手。
「都过去啦。」
……
五年的时光似乎停滞在我们之间了。
我和秦钊这么久没见,再在一起却还是像之前一样,好像从来没分开过。
我理直气壮地跟他伸手:「你不是说挣了钱就给我买大钻戒吗,我的钻戒呢!」
秦钊白我:「我看你像大钻戒。」
话虽然这么说,他下午还是出去了一趟。
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包肯德基。
我撕开纸袋,发现里面只有一盒鸡翅。
我骂他:「有病吧你,又来这套?」
他却在我面前单膝跪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天鹅绒的蓝色小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闪耀的大钻戒,不知道具体多少克拉,反正浑身上下的光芒都好像在说:「我很贵。」
秦钊面色微红,有些难为情:「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索性买了个最大的。」
「你赶紧好起来,好自己去挑。」
我想笑,眼眶却难以自抑地发热。
我伸出手,秦钊给我戴上戒指,他低声道:「温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擦掉眼泪:「我愿意。」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本来如果好好保养,还不至于恶化得这么快的。
也怪我当时蠢,从机场出来后就哭着把那张支票撕碎了。
当时我想的是,这是卖掉秦钊、卖掉我感情的钱。
我不想花。
可是现在想来,早知道秦钊还会回来找我,倒不如用那笔钱来交医药费,或许我还能多陪他一段时间。
我开始频繁地透析,甚至会无端陷入昏迷。
一开始只要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后来时间慢慢变长,我吃不下饭只能插胃管喝流食,身体迅速消瘦下来。
清醒的时候,我让秦钊给我拿镜子来。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曾经鼓鼓的苹果肌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支棱的骨头被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着。
「好丑。」
我抱怨道。
秦钊居然点了点头:「是有点,比以前差远了。」
我生气:「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他继续道:「所以赶紧好起来吧,你再这么丑我可能真要不喜欢你了。」
我们都知道他在开玩笑。
但两个人都笑不出来。
老天爷很慷慨,还给了我们最后的时光。
却又很残忍,片刻温存后就是永久的别离。
时间好像是算好的,刚好够我们解开误会重归于好。
然后就要告别。
……
每一天对我来说,可能都是最后一天。
我把每天都当作末日一样珍惜,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和秦钊在一起。
可是他最近似乎越来越忙了。
以前他都亲自照顾我,现在却请了护工,自己经常失踪。
好几次我昏迷醒来的时候,病房里都空荡荡的,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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