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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崔琰眼光慢慢放在眼前之人脸上,看着他眉眼中的熟悉感,他蹙起了眉头:“陆北尘?”他、裴长宁还有陆北尘三人儿时总在一处玩,只是没过几年陆北尘家中遭贬黜离开了京城。
柳馥兰一身粗布衣,被两丫鬟搀扶着站在将军府门前,她抚着已近六个月的肚子,不知哭了多少回的眼睛一片血红。
当看到裴长宁的绝笔信时,她就知道裴长宁必定是没有活着回来的打算了。
一阵喜乐从街尾传来,柳馥兰目光诧异的看着缓缓行来的迎亲队,打头的竟是崔琰。
未等她再去细想这是为何,后边的两副黑棺顿时让她双腿一软,崔琰并未停留,他眼神黯淡,松松抓着缰绳,身子也似不稳的摇晃着。
身后传来柳馥兰凄厉的哭声,崔琰仰起头微张着嘴,双唇颤抖,雪落在他的脸上,被一股热泪融化后又顺在面颊缓缓滑落。
崔琰哭了。
他感觉不到心中那刻骨的痛楚,只是觉得心中少了什么让他支撑的东西,猛然间,眼前的白雪渐渐变黑,崔琰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他狠狠的砸在雪中,脑中尽是一片迷茫。
“少爷!”

打头吹乐的几个小厮忙去将崔琰搀起来。
崔琰推开他们,撑着腿站起身来:“继续吹。”他拂去肩头白雪,没有再上马,而是徒步走在雪中。
如果忘记花轿中的裴长宁早已没了呼吸,他真的会以为今天是他们大喜之日。
沿着街道,一路行至太傅府,迎亲队停了下来,花轿缓缓落下,崔琰掀开轿帘,将裴长宁抱了下来。
萧太傅下了马车,看着崔琰小心翼翼的将裴长宁护在怀中,掩面而泣。
任他才觉裴长宁是个好孩子,任崔琰才觉心仪裴长宁,都已经太迟了。
厅中不知何时布置了一张铺了红绸的长桌,连同整个大厅都变成了喜堂。
裴长宁被置于长桌上,曾伺候过她的丫鬟红着眼将一朵红花簪子插入她的发间。
崔琰如同一个木偶一般站在一旁,呆滞的抚着裴长宁紧握的右手。
“让开——崔琰!把清染还来!”一阵沙哑的哭腔突至厅外。
柳馥兰被李庆护着,捂着肚子疾步走进厅堂,方才满眼的白丧,此刻置身于喜堂,柳馥兰只觉讽刺。
她瞪着崔琰,失态的哭喊:“崔琰!你到底有没有心?清染生前如何待你好你都视而不见,如今她战死了,你抢了她的遗体去又是何意?”
萧太傅看着柳馥兰挺着肚子,又想起之前她跪地苦苦哀求,不由愧疚起来:“风少夫人……”
“萧太傅莫要如此唤我,我受不起。”柳馥兰嗤笑一声,她心中有怨有恨。
风家为保江山,为护那些无用之臣,差点断了血脉,可在风家危难关头,无一人相助也罢还要被扣上通敌的嫌疑,让她如何不怨不恨。
“清染乃我风家人,若萧太傅还念风家保国之功,还请归还清染遗体。”
萧太傅踌躇着望向崔琰,就算他肯让裴长宁回风家,恐怕崔琰也不会同意。
“她是我妻子。”一直未说话的崔琰抬眸望向柳馥兰,他未休妻,他们也未和离,裴长宁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柳馥兰漠视了崔琰眼中的哀伤和坚毅,她只道:“自她出征那日你们早已没有关系了。”
话毕,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竟是裴长宁亲手拟好的和离书。
“崔琰,清染对你已心灰意冷,她死也不愿入你萧家的坟!”
李庆诧异的看着柳馥兰冷厉的双眸,二十多年来,除了在战场上,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慨。
崔琰一手紧握拳头,一手仍没有放开裴长宁:“皇上赐婚,岂是一纸和离书就能了断的。”
他曾无比怨恨皇上那道赐婚圣旨,怨恨强行将裴长宁塞给他,今天他竟然有些庆幸,因为那道圣旨,他可以留住裴长宁。
想到这儿,崔琰不禁自嘲起来,真是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柳馥兰柳眉一蹙,手中的和离书被紧握成了一团,当初风毅为了裴长宁的幸福,出征前特地求皇上赐婚,未想今日却帮了崔琰。
萧太傅此时再无朝堂中的威严:“风少夫人,待一切事安排妥当,老夫会亲自登门谢罪。”
岂料柳馥兰扭头就走了,急匆匆的模样让李庆吓得不轻:“少夫人!你有孕在身,你慢些!”
柳馥兰站在太傅府外,瞪着门上的牌匾:“我进宫去见皇上。”

皇宫,御书房中。
皇上正为风家一事忧虑之时,太监传报风副将遗孀柳馥兰有事求见。
柳馥兰稳步走了进去,扶着腰倏然跪地:“皇上,民女此番逾越面圣只为一事,还请皇上看在风家护国之功上应允。”
“何事?”
柳馥兰将袖内的信呈上,声声恳切:“请皇上下旨,让裴长宁入风家祖墓,此乃清染的遗愿。”
而御书房外,李庆双手摩挲着,紧张不已。
当初风毅请旨已战功赐婚,如今又要请旨让裴长宁回风家,皇上毕竟是天子,圣旨岂能随意听人几句就下了。
正当他在愈渐担忧中,柳馥兰被宫女搀扶着出来了。
“少夫人。”
“我们去接清染。”
此时太傅府门口站了几十个百姓,甚至还有穿着粗布衣的。
“两位将军尸骨未寒,萧太傅倒办起喜事来了!”
“呸!忠将以死护国,这些朝臣就知道享福!”
“几月前萧家娶将军小姐还是用棺材接的,简直无德无心!”
一句句讽刺谩骂都被小厮传入萧太傅的耳内,他捂面哀叹,只觉无颜去面对府外的百姓和柳馥兰。
百姓虽不知风萧两家之事,但那日裴长宁身着嫁衣被棺材相迎是事实,他无法否认。
崔琰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裴长宁身边,足足看了她一个时辰。
“宸儿……”萧太傅握住他的肩膀:“若不然,让清染回家吧。”
他并非不认裴长宁为儿媳,而是此时的萧家已经配不上她了。
崔琰垂眸,握着裴长宁的手轻轻摩挲着:“这里便是她的家。”
萧太傅沉默了,他了解崔琰,此刻他心中一定是乱做了一团了……
一小厮突然急匆匆的跑来:“老爷,风少夫人她……”
他话还没说完,柳馥兰便手拿圣旨走了进来:“萧太傅,皇上有旨,裴长宁护国有功,如遗愿入风家祖墓。”
萧太傅一愣,却见李庆已打断将裴长宁抱起来了。
“滚开!”崔琰突然暴怒,将李庆的手掀开:“不准碰她!”
他将裴长宁半抱在怀,头埋在她的肩窝处,不愿让人看见此时满眼都是泪水的他。
怀中人的身体如同盔甲般冰冷,但崔琰却觉得只有抱着她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李庆乃习武之人,岂会在意他这点力气:“难不成萧府要抗旨不成?”他冷言嘲弄道,目中满是鄙夷。
“放手吧。”柳馥兰看着崔琰颤抖的双肩,语气虽愤却也带着可惜:“她用十二年的时间爱你,你从未肯给她一句回应。如今她走了,你现在顿悟更是多余了。”
崔琰呆住了,柳馥兰的话无疑戳到了他的痛处。
十二年,人的一生有几个十二年,而裴长宁唯一一个十二年给了他,他却将她这最为珍贵的十二年扔掉了,等他再想捡起来时,却已经不见了。
李庆趁着崔琰愣神之际,将裴长宁从他怀中抱走,与柳馥兰离开了太傅府。
崔琰依旧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任萧太傅怎么喊都没有反应,猛然间,他起身将胸前的绣球扯落在地,疾步奔了出去。
“宸儿!你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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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崔琰跑至府门外时,柳馥兰和李庆早已带着裴长宁驾着马车走了,他骑上马,一刻也未停留奔向将军府。
奈何此时的将军府大门紧闭,好似是为了故意阻挡他一般,崔琰直直的站在府外,雪渐渐覆盖在他的头上肩上。
他好像听见了柳馥兰的哭声,好像也听见了棺盖挪动的声音,他抬起赤红的双目望向那一丈多高的府墙,紧握着双拳。
曾经裴长宁就是一次次的殪崋爬墙偷跑出去找他的,她的小手上总是有很多伤痕,但她每次都会笑嘻嘻的背到身后。
“吱——”的一声,府门突然开了,一披着墨色披风的男子缓缓走到崔琰面前。
“崔琰。”
崔琰眼光慢慢放在眼前之人脸上,看着他眉眼中的熟悉感,他蹙起了眉头:“陆北尘?”
他、裴长宁还有陆北尘三人儿时总在一处玩,只是没过几年陆北尘家中遭贬黜离开了京城。
崔琰不关心陆北尘何时回来的,他只在意为何他会从将军府中出来:“你为何在这儿?”
陆北尘眼中还带着泪,他无奈苦笑:“清染为国战死,我自是来看她最后一眼。”
崔琰闻言,心更是一窒。
陆北尘对裴长宁与崔琰的事略知一二,他看着双目无甚神采的崔琰问道:“后悔了?”
崔琰不语,他后悔,但他说不出来,他也更不会对陆北尘说。
见他沉默,陆北尘冷然一笑:“清染肯放下你上战场,除了迫不得已,或萧也因为明白了你不会真心待她。”
崔琰眉目一拧,眼中的怒火几欲让他想出手。
而陆北尘丝毫不理会他的愤怒:“十二年了,她痴情十二年,换来这么结果根本就不值得。”
崔琰被他这句话如同一把刀扎在他的心上,他怒视着陆北尘:“我与她的事,你还是这么多嘴!”
从儿时开始,他们三人都是陆北尘护裴长宁,裴长宁护崔琰这种玩伴关系。
陆北尘曾对裴长宁说崔琰不会喜欢她,但裴长宁只是笑着摇摇头,崔琰也因为这点,对陆北尘总抱着一种莫名的厌烦。
以至于每次看见裴长宁与他走在一起,便会故意的不理裴长宁。
本来温和的陆北尘瞬时就怒了,他嘲笑道:“我至少从未将清染的一片好心置于东流水中。”
“你从小便嫌弃她,她帮你搜寻名书,只因掺杂一本禁书你便骂她愚蠢,为你打架你却骂她粗俗鲁莽……崔琰,你把清染的付出看的一文不值,而现在你的后悔也同样一文不值。”
“若我不曾走,我还是会劝她放弃你,因为你根本配不上她。”
“住口!”
崔琰额上青筋暴起,一拳将陆北尘打倒在地。他抓住陆北尘的衣襟,又是一拳砸在他脸上,暴怒的声音中竟带着慌乱:“我配不上,你就配得上吗?”
陆北尘嘴角滴着血线,看着失控的崔琰,眼中的讽刺更加明显。
“崔琰,你现在的模样不是你最看不起的吗?”

崔琰挥向陆北尘的拳头陡然停住。
他何时会出手伤人了?因陆北尘一句他配不上裴长宁吗?
陆北尘将他推开,擦去嘴角的血,冷眼看着呆滞的崔琰:“清染若是还活着,被厌恶的便是你了。”
崔琰动手打人,他心中也有几分诧异,崔琰世代都是书香名门,他爹还是皇上的老师,整个萧家都固守着一个“礼”字,这也是当初他对裴长宁有偏见的一个原因。
崔琰撑着雪地,缓缓站起来,一双黑眸中满是比以往更甚的冷漠:“若她还活着,你以为你就有机会了?”
陆北尘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你我再如何争,她都是回不来的。”
话毕,他走了,只留下一个微颤的背影。
是啊,她回不来了……崔琰只剩满心的酸涩和疼痛,转过身去静静的看着将军府。
雪越下越大,崔琰却像府门外的石狮一般站着一动不动,等萧太傅命人来寻时,他已倒在了雪中,落雪也掩盖了他大半个身子。
“少爷!少爷!你醒醒啊!”小厮又急又慌。
崔琰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似是意识不清的唤着:“雁,清染……”
“快!快送少爷回去,叫大夫!”
将军府内。
小厮丫鬟们跪地抽泣着,柳馥兰跪在一旁,火盆中的火照在她憔悴不堪的脸上。
一丫鬟将裴长宁曾经穿过的衣服拿了过来:“少夫人,小姐的衣服……”
柳馥兰抬眸望去,被人搀扶着站起来,声音已经嘶哑:“给我吧。”
“娘。”风珞宇扯着她的粗布衣,声音清脆:“姑姑呢?我要看姑姑。”
柳馥兰含泪看着棺内的裴长宁,棺一盖,风珞宇恐怕再也看不到裴长宁了。
她擦着泪,看向管家:“抱他去看吧。”
风珞宇被管家抱了起来,趴在棺沿上认真的看着裴长宁,他小小的手想去摸裴长宁:“姑姑,姑姑,娘,姑姑睡着了吗?”
柳馥兰闻言,捂着嘴将头偏到一边:一连失去三个亲人,她比受重伤还要难受煎熬。
萧久,她才艰难的扯出一个笑,抚着风珞宇的头:“宇儿乖,姑姑累了,所以睡着了……宇儿要记住姑姑的模样,不能忘了姑姑知道吗?”
风珞宇努着嘴,直勾勾的看着裴长宁,他才不会忘记姑姑呢,可姑姑都已经睡了好久了啊。
管家摇头叹气,欲将风珞宇放下来,谁知他紧紧抓着棺沿不肯松手。
“宇儿要看姑姑!”
柳馥兰微微蹙眉,语气也严厉了些萧:“宇儿,怎么不听话了?”
风珞宇立刻泪眼汪汪起来,他看向棺内的裴长宁,平时柳馥兰凶她裴长宁都会出来护他的……
柳馥兰已身心俱疲,无力再去管风珞宇的任性,她手中拿着裴长宁的衣服,默默垂泪。
突然,风珞宇惊叫起来:“娘!姑姑醒了!姑姑醒了!”
柳馥兰只当他年幼乱说,抬起暗淡的眸子对管家道:“抱他去睡吧,等明日一早出殡。”
“是。”管家将吵闹的风珞宇抱走后,厅中便只有外头呼呼的北风声。
柳馥兰将衣服轻轻放在裴长宁的头边,而后抚着裴长宁冰冷的脸颊轻泣。
“呼……”猛然,细细的呼气声和手掌的一股热气让柳馥兰一颤。
“……清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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