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斐后来曾对我说,大概是他循规蹈矩了一辈子。当碰到整日像个小鸟一样,在他身旁喳喳问个不停的吴柳屏时。他竟然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沦陷了,他知道不对,日日受着煎熬,最终还是暗地里同吴柳屏交往起来。
皇后娘娘似乎准备继续,陛下稍稍提高音量,略有不耐地打断,「好了,你有完没完?宫宴要开始了,别耽误了吉时。」
皇后娘娘似乎有些意外,像是没有料到陛下会当众给她难堪。大概一时有点想不明白,是因为我呢,还是其他的事情惹了陛下的不快。
话毕,陛下也不管皇后娘娘如何想,给我了一个眼神,示意我同他一道搀扶太后上轿辇,太后怜爱我,让我留下同她一道坐着轿辇,我推脱不过,便留了下来。
陛下也不多说,转身就上了他自己的轿辇,让着宫人加急往宫宴赶去,没管杵在边上还没缓过神来的皇后娘娘。
当我们抵达摆宫宴的宫殿时,众人纷纷向太后和陛下请安,有几户一流世家的夫人还不着痕迹地悄悄地看了看太后左手边的我,她们看我时,面上带了些许同情。
果然,我只微微侧身,便看到了坐在宴席前头位置的吴柳屏!
太后和陛下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吴柳屏,也讶异了一下,但很快回神。
因着开宴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陛下只好告了罪,便往男宾的宴席快步走去。
便由着我搀扶着太后上了主位,许是感受到我略有发抖的手,太后往吴柳屏的方向斜瞥了下,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抚,便允了我的告退。
我便走向了阿娘和阿妹坐的位置。
阿娘和阿妹到底是顾着颜面,不说话,铁青着脸,坐在吴柳屏的斜对面。
阿娘瞧见我走过来,才稍稍缓和了颜色,尽量装着若无其事,把桌边的茶碗推到我面前,叹了口气,「喝些茶润润喉。我就说不让你进宫,你还非要来,找气受不是?」
阿娘到底是同我一样,愤恨难平,即便是尽全力控制,动作多少还是显得有些僵硬了。
阿妹约莫是从入了宴席就开始忍着,现下有些忍不住了,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咬着牙,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道,「还有脸来参加宫宴,不要脸的贱蹄子!」
阿娘和阿妹怕我伤心,平日里全然不在我跟前提陆文斐、吴柳屏等的事情,只是拿着旁的事情,想让我分出心来,慢慢忘记伤痛。
想来是平日里她们小心翼翼、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有些成效了。
却不想,一个晚宴,就能枉费了她们半年来得心血,是真真气到了。
阿娘连面上斥责阿妹无礼的样子也不想装,只低头喝着茶。
吴柳屏听到茶碗的声音,惊了一下,头更低了,慢慢又往卫国公夫人身上靠近了些,头都快低到卫国公夫人的怀里了。
呵呵,谁能想到,她如今竟能安静得如同其他贵女般静静地坐在她母亲的身边。
曾经那个恣意活泼的卫国公嫡次女,跟着卫国公夫妇,初到京城便搅乱了好些儿郎的一池春水。
她全然没有京城姑娘的矜持,一身红衣、一只马鞭,开心便爽朗地大笑,不开心便实实在在地表现出来。
让那些京城的儿郎、姑娘们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没有世家规矩束缚、恣意舒畅的边塞生活,惹得他们羡慕不已,争相绕着她转。
我的桡儿呢,便是那个时候红着脸跟我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他说那个姑娘活泼爽朗、不拘小节、会同他一道骑马,一块射箭,说她受伤了也不哭,擦了擦血,还是继续一道骑射……
我的桡儿说,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姑娘,她的欢笑恣意,是他从来没有涉足过的新世界,说她像一只欢快的画眉鸟,闯进了他平淡的生活,至此,他便再也解脱不了了。
我的儿那段时间,又是把他之前恨不能同吃同住的爱驹送给了他的好友,换的孤本字帖博我欢心,又是端茶送水的体贴伺候,只求我早日登门定亲,生怕被其他儿郎捷足先登。
我想也是,自从桡儿进了弘文馆学习,便同他父亲一样,整日端端正正的,俨然一个小学究,吴柳屏为他打开了全然不同的世界,喜欢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本来,我想着少年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耗耗时间,拖上一拖,桡儿自是会淡了对吴柳屏的喜欢。
毕竟卫国公是武将,而我母族又是文臣,政见自然是不合的。
况且卫国公还曾挟老自重,逼着陛下娶了自己的嫡长女,惹了太后和陛下的不快,凡此种种,我便不太同意。
奈何,桡儿这回是铁了心了,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真实的想法。
那日,便跪在我跟前,这是他自读书后,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阿娘,我是真真的喜欢她啊,儿子,求您了!」
桡儿读书后,温良恭俭,基本没让我操心过,更未求过我什么。
看他现在痛苦不已的样子,我便也心软了。
想着,反正也不求我儿如何腾达,平安顺遂就好,要是真与卫国公府结亲,大不了被太后骂上几句,大概也动不了根本。
想来有个活泼好动的媳妇,也能为我们这个略显古板家带来些灵动。
后来,我便厚着颜求了太后保媒,也确如预想般的那样,太后骂了我好几遍糊涂,又晾了我几日,到底是疼惜我和桡儿,最终还是铁青着脸允了。
因此,两家人定了亲,便开始走动了起来。
哪承想,活泼恣意的姑娘,我儿喜欢,他父亲也喜欢!
陆文斐后来曾对我说,大概是他循规蹈矩了一辈子。
当碰到整日像个小鸟一样,在他身旁喳喳问个不停的吴柳屏时。
他竟然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沦陷了,他知道不对,日日受着煎熬,最终还是暗地里同吴柳屏交往起来。
只是,每每看着儿子一脸笑意地同我们说着,哪里又不小心遇见吴家姑娘,哪日又收到了吴家姑娘送他的诗集……
他亦是痛苦万分。
后来,他曾下定决心斩断情丝,依旧当个方端君子,世人眼中的好丈夫、好父亲。
奈何,当他看到桡儿腰间带着的香囊,那个是吴柳屏曾调笑地说要送给他的,他就又后悔了。
只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等他有了足够的决心,再同吴柳屏断绝往来,一切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世事难料啊。
还没等到他攒够决心,我的儿,就吞金自尽了。
有的时候,我在想,他们两个究竟是不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整日对着我和桡儿,不会觉得愧疚么?
为什么还能如此波澜不惊地当做不认识?
其实,要说陆文斐完全没有良心也不对。
事后,他还是知道来表达一下忏悔的。
呵呵,事后!
我离和归家后,陆文斐曾来找过我,乱着头发,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完全不见往日方端君子的模样,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说他无颜求我原谅,今天是拿自己的来偿命的。
毕竟是多年夫妻,我深知如果我骂他、打他,也许他的愧疚感就能得到一些纾解。
可是,好像我不愿意呢。
我缓缓地把匕首归了鞘,平静道,「不用偿命,桡儿本就是你生命的延续,况且,桡儿那么敬爱你,他不愿看到你这样。如果可以,你也抄几卷大藏经给他吧。」
然后,顿了顿,看着边上要三人合抱的大树,「昨儿,我梦见桡儿了,他还坐在他小时候我们给他做的秋千上,怪我们不烧经给他呢。」
果然,陆文斐听了,原本挺直的腰脊,似乎突然就弯了,也就一瞬的时间,他好像老了。
我突然有点想笑了,偿命?怎么可能呢?
桡儿离开后,我方知,死亡是解脱,不是赎罪。
我怎么可能让陆文斐这么轻轻松松地死去。
当然还有吴柳屏,哪能让这个单纯活泼的姑娘,葬送了我儿的性命后,又快快乐乐地继续当着招人怜爱的小鸟呢?
可是,复仇哪有那样容易呢?
陆文斐后来向陛下请了罪,准备辞官归隐,但是陛下不许,只是小小惩戒了一番。
是的呢,朝廷军权让以卫国公为首的武将集团把持着,没有他们的配合,许多政令根本出不了京城。
陆文斐,是陛下好不容易才安插进吏部,培养了许久,才当上吏部尚书的重臣,怎么能让他归隐呢?
我阿爹与阿兄呢,与陆文斐都是文臣集团,哪怕是私仇再甚,终归是要为大局考虑,不能自已内部乱了套,让武将们钻了空子。
因而,也只得咬碎牙往肚子吞,明面上还得维持平和。
是以,除了我,竟然再没有人为我的桡儿报仇雪恨了。
我可怜的桡儿啊!
话说回宫宴,卫国公夫人呢,到底是一品诰命夫人。
好似没听到茶碗的声音,也不知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很镇定,拍了拍吴柳屏的手背,仿似什么也没发生,转头神色自然地同旁边的夫人说起话来。
旁的人呢,听见了声音,但碍于太后也没发声、品级又没我阿娘高,只当没听见。
对于吴柳屏,也许只当她是见到贵人害羞,毕竟她与桡儿只是定亲,到底是没走三书六聘,知道她是桡儿未婚妻的人不多,只有几位两家均有往来的夫人知晓。
那日,虽说有几个一品大员的夫人撞破她与陆文斐幽会。
但,到底是簪缨世家,自是做不出背后嚼人舌根的失礼事来。
况且,吴柳屏还是卫国公嫡次女、当今皇后的嫡亲妹妹。
另一方的陆文斐又是朝廷重臣,到底是牵涉许多官场利益。
约莫也有不忍我的桡儿成为他人笑料的同情成分,也有可能是旁的原因。
总之,对于那天的事情,大家好似全然失忆了。
只是,席间不经意的时候,几位夫人的眼波,还是若有似无地在吴柳屏和我的身上流转。
毕竟,半年前,我儿刚失足落水,我与陆文斐决裂离和,后脚吴柳屏就患上「重病」。
现今,吴柳屏「大病初愈」,我也刚好走出丧子之痛,参加了宴席,可真真是巧了不是?
这厢,皇后娘娘方姗姗来迟,太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免了礼,便同席间的夫人们寒暄了起来,全然不理她。
我知道,是因为皇后娘娘没有事先告知,自行让吴柳屏进了宫,惹了太后不快了。
估计,皇后娘娘也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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