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过往,苏遇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放松的神情,但很快,她就俏皮的挡了回去,一丝缝也没留给程安明,“难道我说的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语双关。程安明哈哈笑了起来,他伸手点点苏遇,不再说话。一餐饭结束,三人步出得月楼,方凯去路边叫车。天空月朗星疏,苏遇却无心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夜景。
可苏遇的选择从来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金万。
金万不应该倒下,尤其不应该倒在程安明、章作铭这些人手里。
苏遇平静的注视着他,“是吗,程总?”
这话里反讽的意味扑面而来,程安明装作没有听懂,他指了指苏遇,“小遇,你啊,你真是我在这行这么多年,碰到的最能折腾的人!”
他举杯和苏遇碰了下,抿了口酒,“我记得你刚来信通时,一个人连轴转出差,赶早班机飞晚班机的,甲方开的条件也不好,总是随便一家便捷式酒店,也不安全。那时,我真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吃不消,准备让你撤回来,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我的吗?”
想起过往,苏遇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放松的神情,但很快,她就俏皮的挡了回去,一丝缝也没留给程安明,“难道我说的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一语双关。
程安明哈哈笑了起来,他伸手点点苏遇,不再说话。
一餐饭结束,三人步出得月楼,方凯去路边叫车。
天空月朗星疏,苏遇却无心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夜景。
程安明拎着薄西装外套,站在路边,“我知道边言拉了环保政策的核心人物,新型设备搭配国家环保政策,这很难不让人眼红。”
车来车往,方凯站在不远处,回头朝这边张望了一下。
程安明看向苏遇的目光深不可测,“这样大的时代红利,白云股份都不能第一时间接住,你想过为什么吗?”
程安明略过苏遇探究的目光,他知道她在怀疑他,他们过去的信任早已坍塌,不复存在。
“你们会对白云股份和黎应平做背景调查,黎应平也会!”
苏遇看向程安明。
“你觉得信通不干净,那基德干净吗?”程安明笑了一下,“信通哪有什么干净不干净,我们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他语气跟着严厉起来,“小遇,你以为边言干净?真这么干净,于海洋为什么连钱都不赚了也要走?”
这几句话在苏遇心上砸出几道深深浅浅的波纹来,朝四处荡漾开去,但只一瞬,就又恢复了平静。
苏遇开口,“程总,你知道的,我在这行不过是一心想做点事,对行业里的人不怎么了解。”
苏遇有意让程安明继续说下去,她倒是想要看看,边言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你知道基德怎么做大的吗?”
程安明观察着苏遇神情,确定她不知情,他往下说,“当年重庆钢铁厂搬迁,土地、机器和各项资产的价值评估,都被基德一手承包了。”
那可是个毋庸置疑的大单,即使现在的金万,也无出其右。
“重钢厂搬迁评估的提案会,是政府主导的,要选哪家评估公司,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有人都认为提案会不过是走个流程,但没想到的是,边言在会上竟然提出了颠覆性的价值评估方案。他重新审视机器拆迁、安装的价值评估,提出部分固定资产留存原地,部分搬迁至新厂区。”
程安明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几年前那件轰动重庆评估圈的大事件,“提案会持续开了三个月,边言的方案一次比一次牛逼,在新旧地块置换评估这个问题上,基于他之前的思路,旧地块省了将近六千万的拆迁费和一千多万的除渣费,并且带来文旅方面的附加价值,让原址成为大渡口区的文化名片,剩余地块价值跟着水涨船高,后来事实也验证了他的构思,地块每亩成交价从之前的五六百万飙升到了一千万出头。重钢整体节约了三亿多的搬迁成本,政府也相当满意,提案会开到最后,他硬是把基本已经内定的评估公司给踢出局,取而代之。”
“我们现在原址上看到的钢铁工业博物馆,就是这样来的?”苏遇问。
程安明点了点头,“那时,边言不过是重庆资产评估界的新人。这一单过后,从此他和基德在圈内外都有了名号。”
苏遇看向他。
程安明目光中透着狡黠,悄无声息的转了话锋,“你认识基德在于海洋之前的合伙人刘宇希吗?”
“不认识。”苏遇简单的回答。
程安明不以为意,移开目光看向车流,“在重钢这一单上,边言的业务能力确实过硬,但他当时也利用了刘宇希的政府关系和家庭地位,不然他拿不下这个单子。他利用刘宇希急于证明自己这一点,给了他很高的承诺。”
他将目光转向苏遇,在她脸上逡巡,“你不知道,新人时候的边言和现在判若两人。那时候的边言跟你有点像但又不像,别人都说这人上进有拼劲儿,可我知道,他不过是万分清楚,他要什么,他又可以付出什么。”
程安明干笑了一声,“你想想家境中产的边言,怎么能搭上刘宇希那样家庭背景的人?”
苏遇在沉思中,没有搭话,她更想听程安明讲下去。
是的,她亟需对边言的了解,从各个渠道。
“事情如边言所愿,基德横空出圈,他更是成为全资产评估行业最闪耀的那个人。可是,重钢的单子刚做完,转身他就将刘宇希从基德扫地出门,没过多久,基德又以职务侵占和商业贿赂的罪名起诉了他。案子不大,但边言提供的证据确凿,刘宇希绝无翻身可能。”
“嗯。”苏遇应了一声,并没有流露出程安明所期待的情绪。她心下有些七零八落的思绪,荡在浮出的隐隐不安上。
刘宇希被扫地出门还惹上刑事官司,于海洋执意退股移民,下一个合伙人是她,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可是,现在不是她想这些的时候,她收回思绪,面无表情的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前老板。
程安明盯着她半晌,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似要看进她内心去,他沉吟着说,“基德即使伤筋动骨也要换掉合伙人;刘宇希帮助基德壮大之后,却迎来牢狱之灾,等他坐完五年牢出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天了。”
夏日夜晚的空气已经褪去了暑热,苏遇深吸了一口,开口问,“经济犯罪?这位前合伙人是不是拿了不该拿的钱?我们做评估,守的就是天平,拿天平两端任意一方,就算失了本心。”
程安明有些好笑似的笑了一下,“苏遇,你太简单了。边言对刘宇希,无非就是利用,用过,没有价值了,成了他的畔脚石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彻底搞垮以前的盟友。现在的你,根本匹配不上边言的思维。你在他面前,就是一只蚂蚁。他随时可以伸手摁死你。”
程安明的声音带着丝讥讽,“从那之后,边言再也没让刘宇希在重庆资产评估圈有一席之位。”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而原来那家评估公司,因重钢的单子和基德成了死对头,处处和基德做对。但到了今天,这家公司在圈内几乎已经销声匿迹。”
他突然回头,盯住苏遇,“小遇,你还觉得边言和基德干净吗?”
苏遇没有回答,她内心已起了微澜,但迎着程安明的盯视,她神情平静。
“小遇,你也是被边言选择的人。他挖你走的时候,承诺你做到一定程度时,让你晋升合伙人,对不对?”
被猜中事实,苏遇一时有些语塞。
但不需要苏遇的回答,程安明也知道答案,他自顾自的往下说,“小遇,我给你的,是你在信通能够得到的所有,我尽力了。但是,我希望你明白,这个世界,规则就是男人才是主宰者。你想要更多,必然意味着失去更多。”
他看见不远处的方凯回头请示他是否需要叫车,他朝着方凯点了点头。
“我放你走,不是因为我着了边言的道,”程安明想起前不久关于信通的流言蜚语,仍是有些压不住的气愤,“他的手段,我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留你,是因为你是个做实事的人,我放你走,也是因为如此。”
“小遇,信通要转型,不能仅仅死守在评估这一行,你明白吗?转型需要资金,在这个过程中,信通可能没那么磊落,但首先我要对得起所有的信通人。”
苏遇看着满脸诚恳的程安明,有那么一刻,她几乎就要相信他。
但在信任之门就要打开时,苏遇才发现,这扇大门早已被牢牢锁死。
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程安明是不可信的,那边言呢,她才和他交手过几个回合,她才了解他多少?他又是可信的吗?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她曾经听过少许,在此时,八卦堆里的记忆都浮了出来,化作箭枪,攻击她尚未建立牢固的城门。
她想起昨晚,那个将自己满身疲惫和落寞藏得一丝不露的男人,对着电话那一头,严厉呵斥,“我说过,只要评估师手里拿了别人东西,这份报告就一文不值。”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不再信任程安明,但边言和她,也还远远没达到相互信任的地步。
这一刻,苏遇不想妄下判断。
车子开了过来,在程安明跟前停下,方凯下车来打开后车门,等着他上车。
程安明跨上车去,仍是看着站在一旁的苏遇,眼睛里有长辈慈爱的光,“小遇,边言这个人,强势霸道,没有人情味,你要远离。”
他微仰着头,缓缓说道,“你跟了我五年,我不希望你在金万这个案子上重蹈覆辙。”
处于移民前夕的于海洋,毫不意外的发挥了自己小心谨慎的特性,基德积压了一大堆议而不决的事情,统统等着边言回去拿主意。
边言倒是沉得住气,一边遥控指挥着基德的事情,一边在苏州耗了下去,毕竟,这关口上,程安明也守在苏州呢。
但白云股份始终静悄悄的,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
边言没有问苏遇昨晚上和程安明会面的事情,苏遇也三缄其口。只是她再看向边言时,眼神不自觉的就带上了些复杂的意味。
周日下午三点,酒店大堂咖啡吧。
边言坐在苏遇对面,拨通了黎应平的电话,一直到机械女声响起,也没人接。
他打给彭浩荣,得知刚刚他也打给了黎应平,但同样没有人接。
边言发了微信过去,等到桌上的咖啡凉了,白云股份依旧如石沉大海般悄无声息。
苏遇看着放在小圆桌上,始终没有动静的手机,思虑重重。
她声音放得很低,“边总,要回去重庆吗?”
边言垂着眸没有搭话,他的一颗心犹如浸在山泉水中,凉得有些沁骨。
他微不可闻的深呼吸了一下,再抬头时,面色一如往常沉静,他站起身来,“走吧。”
对白云股份等待的倒计时,从以天计变成以小时计,从以小时计变成再也不用等待。
那只靴子终于落地。
边言订好了回程重庆的机票。
苏遇从煎熬的等待中解脱出来,却仍是难以释怀,她拉着行李箱站在酒店门口,抬头看向天边。
有细碎的云块飘在蓝天上,天空,极高,极远又极静。
她手机有电话进来,夏雪打的。
接完电话的苏遇平静下来,她转头对着边言,“边总,我有一个替代方案……”
边言手机却响了,他看了她一眼,手指在屏幕上划过,接了起来。
电话里传来黎应平的声音,“边总,刚才在开会,没有接你电话,实在抱歉。”
边言目光深邃,朝着苏遇微微扬了扬手中电话,示意她等等。
黎应平声音阴沉,“边总,金万这套设备,我相信你的判断和价值评估,但是,董事会不可能同意做这件事。”
有了程安明的横插一杠,边言对于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
他沉声问电话那头,“黎总想要怎样的条件?”
苏遇的目光无声的迎上边言,电话那头黎应平回答,“只有一种情况才可能让董事会通过,那就是金万这套设备,要配套软硬件,可以发挥出最大价值来!”
这个还价有点狠。
边言沉默了一瞬,以退为进,“黎总,我们已经订好了今晚回重庆的机票。”
黎应平干笑了两声,“边总,今天晚上,我该尽一下地主之谊才对,明天回去也不迟。”
看来,白云股份是真的对这套设备有兴趣,愿意谈。
边言要的就是这句话。
“那我就听黎总安排了。”边言回应了一句,挂了电话。
把行李寄存在前台,两人叫了辆出租车就往黎应平订好的地方去。
在路上,边言神情并不轻松,反而比刚刚决定回重庆时候还要沉上几分。
他问苏遇,“你觉得白云会怎么还价?”
“程安明报出的价格应该是三亿左右,白云股份肯定会以这个价格做基准。”苏遇想起昨晚上,她试探程安明的报价是不是三亿,而他并没有否认。
边言目光状似无意般从苏遇脸上飘过,想了一会儿,又问她,“你刚才说的替代方案是什么?”
“融资租赁。找租赁公司将金万设备买下,再租给白云股份。”苏遇感受到了边言颇为沉重的心思,简短回答他。
这样一来,白云股份将从一次性支付六亿资金变为第一个年度仅支付七千万左右,不会影响到今年公司利润和年底财报,更容易争取到董事会支持,促使白云做出决策。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有意向性的公司没?”
“我这两天让夏雪去谈了几家重庆本地融资租赁公司,他们和金万打过不少交道,其中一家叫隆科的,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
边言感受到苏遇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和平时似乎不太一样,他转头看向车窗外,没再说话。
黎应平约在一个幽静的酒楼,宽大的包间,就只有他们三人。
桌上的菜品很丰富,代表性的苏帮菜几乎全都上了。
分酒壶和酒杯也都满上了。
服务员退了出去。
黎应平举起酒杯,“白云的事情确实太忙了,这次是我招待不周,先敬二位一杯。”
边、苏二人举杯回应,一杯酒入口,这场子的序幕就算是拉开了。
三人话题从重庆、苏州两地的天气聊起,转到饮食又转到经济,迟迟也没切入正题。
边言也不急,黎应平既然约他来,他就是来坐等白云股份还价的。
分酒壶里的酒眼看就要见底,黎应平放了筷子,酒精透过血液将他皮肤染成微红,他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颊,“不行了,不服老不行啊,比不过你们年轻人咯。”
苏遇盛了碗汤,放到他面前,“黎总说笑了,白云股份在你掌舵下越做越好了。”
黎应平撑住额头,喝了口汤,“白云难啊,看起来家大业大,内里其实一堆烂摊子等着我收拾。”
他拍了拍自己胸口,手放在腿上,撑起上半身倾向边言,“我常跟员工们说,白云创业之初四个口袋一样重;走到今天,白云四个口袋也是一样重。研发、生产、工程、市场,哪一个部门不要投入大笔资金?”
边言看过白云股份财报,他们去年的资产和净利润都超过 12 亿元,也就是说,6 亿元的资产购置,对白云来说,即便算不上轻轻松松,但也还够不上要召开股东会来决议。
都不用上股东会的事情,哪里就到了要哭穷的地步。
这是要准备开口压价了。
边言侧了侧身体,也歪向黎应平那边,在一旁的苏遇眼中,这两人似乎是他乡遇故知般亲密。
“黎总,我记得,你主导了白云股份好几次资产并购,还做了次重组。每一次,白云在你手上都发展得更好。”
边言说完,调正了身体坐直,“市场上总有人说白云股份每次买资产,价格都不便宜,”他看向黎应平,“我看未必。”
“这些资产卖多卖少有什么用?要在对的人手上,才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价值来。”边言将话点到位,静待黎应平的反应。
苏遇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黎应平,他微眯着眼,眼尾的肌肉挤在一堆,隐去了他目光中的狡黠。
“意想不到的价值?光靠一套设备,哪有这么神奇,”黎应平轻拍了边言一下,“这次,我还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就看边总给的条件到不到位了。”
苏遇心里冷笑,黎应平这轻飘飘一句话,不动声色的拉踩了金万,抬举了自己,还将了边言一军。
边言举起酒杯和黎应平轻轻一碰,他一饮而尽,颇有些豪爽气概,“黎总,你说。”
黎应平也跟着空杯,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拿起手边帕子擦了擦嘴,手再放下时,刚才还酒气上头的表情,已经从他脸上淡去。
他语气不同刚才,带着深思熟虑的味道,“边总,金万那套设备,还要有相关配套才好,”他加了一句,“软硬件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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