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义妈妈比吴明义矮好大一截,她困难地揽着吴明义的肩膀,对儿子笑着说着什么,还带他去卤煮摊买吃的。我已经无法知道今天下午他们聊退学的结果了,但是看这个样子,吴明义应该还是答应要留下来读书了。其实说出来很荒谬,明明已经从村子里考上了地级市里面最好的高中,结果还是学习跟不上、品行也达不到旁人希望的标准。我不知道他们这个班高一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应试教育的挤压下也没有别的生存方式,只有天天埋头读书、把成
又去了食堂。邱秋夹了很多豆腐丸子,一边嚼一边介绍着自己是省会师范硕士毕业的,抱怨着早知道这个学校事情这么多就不来了。
“人上班不就是用生命换工资吗?”今天的菜不是冷的,鱼香肉丝甚至还挺好吃的。
“就这几千块的工资,还没老公一个月给我的零花钱多。我本来是要在省会找个工作的,但是他工作变动了到下面来当领导了,就叫我一起下来了。我本来只是想找个事情做,结果找了这么一个事多钱少离家远的活,还天天被组长威胁要出成绩——那些学生自己不好好背课文,怎么出成绩。”邱秋摇头晃脑地吃饭,她的耳环也跟着摇。
“这批新进的老师,除了那个免费师范生,其他应该都是临聘吧。你也是吧?”邱秋看着我。
“是。”我其实觉得这个话题在教师食堂讨论有点敏感了,“怎么,你想干完这个学期就不干了?”
“就天天威胁人……”邱秋用筷子翻着饭,“天天上班,根本回家就待不了多久,没有一点休息时间。你是坐在语文组办公室的吧?我因为教的班都在高楼,分到了理综办公室,里面一半的老师都抽烟,每天那里都烟雾缭绕的。”
“啊?我还以为学校老师一般都不抽烟的。”我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想着我怎么不再多打一点鱼香肉丝。
“你是不是就住在学校附近啊?那天我看见你了,一个人拖着两个大泡沫箱子往安置区走。”邱秋笑嘻嘻地看着我,“如果以后你要回主城什么的可以来问问我,我老公都是要来接我的。我一个人在理综办公室,朋友也交不到。”
“语文组就好交朋友啦?”我觉着她说的话有些好笑。
“至少没有那么多人抽烟,还不停地在大声讨论题目,也不断地有好多学生来问题目。一天都是乱糟糟的。你今天有晚自习吗?”
我摇摇头。
她叹了一口气:“真好。我今天连着一下午的课,还要守晚自习。”她又开始用筷子挑拣碗里的饭菜,一副挑食的小孩样子——莫名想到了张嘉楠,也不知道她下午去好好吃饭了没有。
幸福
大学刚毕业那会,我的简历一封一封地寄出去,了无音讯。我就蹲在杨羽的家里,等着她回来。我告诉家里我已经在外面工作了,让他们不要再担心了,但其实我只是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而已。
杨羽在学校的行政工资不高,但她几乎没怎么和我提过钱的事情。出去吃饭的时候,我看着那些烟火纷飞的馆子,又回头看看她的时候,她总是会笑着点点头问:“想吃吗?”她就这么任由我花着她的钱、住着她的房子渡过了一年。那时我觉得我是蛀虫,是活在她屋檐下的寄生虫,我唯一能与她tຊ交换的东西是我的心。
现在终于工作了,每月按时打到工资卡上面的钱好像在提示着我终于迈出了自食其力的第一步,可是当我真正获得某个稳定工作的时候我才真正可悲意识到我就是一颗维持着秩序运转的螺丝钉,我的身体、我的时间乃至我的心都不值钱,都是能被固定工资收买的。那短暂的自由只不过是一段脱轨的轨迹,我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上面去。
没有期待、没有变化、没有未来的未来。是不是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型的打地鼠游戏,打倒了这只,又会迎来下一只。而在这样的周而复始里面,我还是没能搞明白为什么我感受到的快乐和他人的期许总是脱节的。
杨羽没有劝我去工作,她什么都没说——哪怕她那些知道我们情况的朋友问起我在干什么的时候,她会反问一句那你们又都在干些什么。
我喜欢那种看见杨羽就感觉自己重新稳稳回到地上的感觉。她拉起我的手我感觉就又有了呼吸的权利,我们一块出门的时候我抬头看着天边和街上都亮堂堂的。
我就是这么来确认自己的存在的。
回到安置区,我继续写着无聊的读书心得。刚刚到的时候,外边天还是亮着的,好像只是稍微写了一会,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在发光。我翻了翻明天的课表,要不要直接放弃新课用一节课来复习默写那些古文呢。
手机响了,是我妈的电话。
“女,你爸说头痛得厉害,现在在医院。你在上班吗?能过来一趟吗?”我妈的声音有点发抖,有些吓人。
我急急忙忙找了件衣服就往医院赶,开车途中又偏偏遇上好几个红灯。一路波折终于赶到医院急诊科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后面好多医务人员正急匆匆推着推车往前赶。后面医生大喊着:“让让!让让!”。但我只顾着往里面看,希望能马上抓住我妈或者我爸的影子。
所以我从后面被人狠狠推开,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推车飞快地略过我,还有一个医生蹲在上面做心肺复苏。
我重新站起来,急诊室里每个人都很忙也没有人在乎我。我继续往里面走,第一张床、第二张床、第三张床、第四张床——我爸躺在那里,上身衣服扣子都打开了,贴上了电极片。我妈站在旁边,低着头看着手机。是我走到她面前了,她才梦醒一样抬起头来。
“是怎么了?”我的右手后知后觉地开始痛。
“喊着头痛,然后就晕过去了。”我妈把手机合上,“刚刚才推去做核磁共振,那医生说是什么出血,要住院一段时间。”
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了。我学校工作事情很多,周末偶尔回去一趟,和我爸我妈一起吃顿饭、我爸教育我一番、我妈给塞一包吃的,每次都是这样的流程。不仅工作是流水线化的,就连日常生活也变成流水线作业了。我妈有个电话进来了,她快步出去接电话了。我抬起我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伤了,好长一道红色的痕迹,有些深的地方还在渗血。
护士拉开隐私帘,一边皱着眉一边确认着病历牌:“是4床宋北兵是吗?神经内科床位已经准备好了,你是他家属对吧?给担架队钱推着上去吧。”
她这一堆话像是机关枪一样“突突突”朝我发射。她后面马上跟着来了一个精瘦的男人,看着我点了点头说:“我先送上去,到了病房安顿好了再付也行。”
我也只能点点头,护士在一旁拆电极片,他把一个脏脏地推车推过来,轻松地把我爸扛上去,推着就往电梯口走。我跟上他,一路电梯上到8楼,左拐右拐好几个弯,最后才转进一间窄窄地双人间病房。我都还没搞清楚是哪张床,他便已经把推车推到了最里面的空位,又把我爸扛上了病床。隔壁住了一大家子人,床上睡了一个老太太,床边有一男一女都在看手机,小孩睡在女人怀里打呼噜。
“一百块,是微信吧?”他的皮带上用绳子拴着一个微信付款的绿色牌子。我拿出手机扫码,右手的伤口扯到了还是会痛。
其实我不清楚我还剩下多少钱。反正每个月工资是打在我卡上的,我吃吃喝喝总归是用不完的,但是如果真的要花什么大钱那肯定是不够的。付款成功那一刻,母亲和医生一块走进来,两人在说着话。负责运送病人的男人很快地出去了。
“其实他这个情况也没有什么办法,就是按时吃药多保养,平时不要过于激动。”医生一边笑着一边说,“也不用太担心了,年纪大了总是多病多痛的。”
我妈好像和那个医生认识,又多寒暄了几句后才走。医生前脚刚走,后脚隔壁床的小孩就开始哇哇哭。我能看见那个女人瞪了我们这边一眼,应该是嫌我们吵。
“我还说去急诊找你们呢,你已经喊担架队抬上来了。长大了哈。花了多少啊?”我妈挪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
“一百,挺贵的。”我的手越来越痛。
“医院就是这样的。”我妈又打开了手机,“还是找了个工作拿工资好吧?要是你还是没工作,或者我和你爸都没工作,你看看这来一趟医院没个几千块都出不去。”
隔壁的小孩哇哇大哭,那女人只能抱去外面走廊哄。可是那哭声依旧会传过来,使人在医院本就逼仄烦闷的环境里感觉更加心烦。
“我明天还要上班,你也还上班吧?都先回去休息吧,你爸输了药醒不过来的,明天早上我早点上来好了。”我妈把手机息屏叹了口气。
我和我妈一块沉默着走到停车场。十点过后的路就好开多了,街上人少车也少。我把车停在楼下的时候,我妈坐在后面睡着了。抬头,车窗前就是一扇一扇亮着灯的房子。晚上的小区,电梯高楼与黑色的天都混淆了,人往上看,只是觉得被包围了,被一个个家包围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幸好没有生在现代,她往任何地方看都是灯火通明的,都可以想象背后发生的。我父母也在尽力地靠近着某种程式化的幸福,住进有安保的电梯里小区,培养孩子考学校、找一个能对别人说出来的、体面的工作,继续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发生,就像活在情景喜剧里的人一样,在说说笑笑之间便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而当不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人是懵的。只要幸福的事情大于不幸的比例,就是可以咬咬牙渡过的。我们都是善良的人,我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我们就应该这么快乐地活着。
送完我妈,我开车回到安置区,正好碰上晚自习下课。我在便利店买饮料,看见了一群又一群的学生出来。
吴明义妈妈比吴明义矮好大一截,她困难地揽着吴明义的肩膀,对儿子笑着说着什么,还带他去卤煮摊买吃的。
我已经无法知道今天下午他们聊退学的结果了,但是看这个样子,吴明义应该还是答应要留下来读书了。其实说出来很荒谬,明明已经从村子里考上了地级市里面最好的高中,结果还是学习跟不上、品行也达不到旁人希望的标准。我不知道他们这个班高一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应试教育的挤压下也没有别的生存方式,只有天天埋头读书、把成绩弄好了才能去谈别的所有东西。
我猜吴明义是觉得那么努力没意义了。可是我也觉得我从高中时的努力、到我现在的工作,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杨羽曾经说她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当老师的,她说我自己都还没有处理好我的人生,我就要指导别人的人生了。她反反复复用一个词“规训”,她说她难以去承担这样训导别人的工作。
“老师。”张嘉楠的声音打断了我。她站在便利店门口,背着书包,好像在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愣神。
“那老师我先走了。”张嘉楠没有进便利店里来买东西,我也不知道她是看见我了就不进来了,还是看见我了特意过来打招呼的。再回头一看,吴明义和他妈妈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规训
熬过了三天干瞪眼的月考监考,又要开始熬夜改卷子。语文是第一科考的,出成绩也是第一个出的。我上班刚到语文办公室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来的老师渐渐多了,便开始议论成绩了。教实验班的欧阳老师穿了一件中式的衣服进来,她刚刚走到门口,办公室里就有人在喊:“哎呀欧阳老师,穿得这么漂亮,这是要旗开得胜吗?”
她摆了摆手,新做的大红色指甲还在泛光:“我是为了今天下午去教育局开会,陈主任又叫我上台去分享心得,我平时都是乱穿衣服,今天必须要穿得tຊ像语文老师一点嘛。”
文子接话:“师傅,你们班这次语文又是年级第一,还出了一个考上135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文子拜了欧阳福当师傅。
欧阳老师的办公桌在最靠近门的地方,她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在桌上,又拿起保温杯去接水:“那是我教的都是实验班,基础比较好,我负责提点和监督,主要靠他们自己努力。”
很多老师都笑起来。我想我应该和邱秋换个办公室。我打开电脑,刷了好几遍才刷出来成绩登入页面。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查成绩看个数就过去了,反正我怎么考都是一个不高不低样。我点开我教的几个班,除了有一个班在中间,另外两个班都在倒数,15班是倒数第一。
我第一反应是撇清责任。我仔细算了算我接手15班这一个月,备课、上课、作业、考试我都是按学校的要求和流程来的,我完成了教学大纲内的计划和目标,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15班在其他老师嘴里本就是一个不怎么好的班级,我已经努力过了。
然后我才敢点开看成绩的详细分析。年级平均分109,15班的平均分只有100,所有题型中离平均线最远的题是默写题。拉开班级成绩详表,我才看见吴明义的卷子是20分。
“宋老师,”我没有注意到语文办公室是什么时候安静的,也不知道组长是什么时候走到我的桌子旁边的,“你今天有早读吗?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
语文组组长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短发女老师,姓陈。她平时不怎么在语文组办公室待,因为她目前的主要工作是组建学校新建的一个名师工作室,她一般都在行政楼那边办公,但是由于她高一上带了一个学期的班级教学,所以语文组组长的名头还是挂在她身上的。
前几次语文组开会的时候,她重点强调了自己的严厉要求和对衡水体制的推崇,每次到她评点老师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批评。语文组里对她的非议有一些,但是毕竟她是这个学校语文教学的招牌,带出了很多在高考考取高分的学生,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我跟着她出去了,她和我就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早读铃还没有打,还不断有学生从我们旁边穿过。
“宋老师,你不用紧张,那些老教师都知道,我每次都要找班级倒数的老师谈谈的。”陈主任讲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是盯着我的,也没有笑过,“我今天上午下午都是会,所以只能耽误你和我的早读时间了。”
我当学生的时候一直都安静不吭声,也几乎没有什么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经历。现在当老师了,还是躲不过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命运。我自我安慰着也许她只是找我聊聊呢,可是我看见张嘉楠背着书包走过来了。
“你是新进老师,昨天晚上我已经又把你的简历看了一遍了,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师范院校毕业的。你毕业后空了一年没有工作还是怎么了?”她是语文老师,所以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洪亮。我毫不怀疑她的话都会传进语文组办公室里,传进路过的学生耳朵里。
“我在考研究生,大四在考,之后一年也在考,都没有考上,所以工作了。”我扯谎的同时,张嘉楠走到了我的身后。
“那你现在是打算边工作边考研还是?”陈主任皱了皱眉头。
“我家是地县的,我不打算再出去考研了,我想代课几年有资格了就考编吧。”我好像又回到了面试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同别人介绍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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