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陆巡的右耳听不到了。医院外,我被老师们拉着,远远地看着陆巡的父母和我爸在病房外吵架。我爸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青筋隔着老远都看得见:「你们有种去告我啊!告啊!谁怕谁?我也能告你们儿子诱奸少女未遂!我反正是不怕的,我都活到四十多了,谁害我女儿我就跟他拼命,倒是你们儿子,两个大学教授就生出来这么个坏种,让大家都看看他是什么德行!你们丢不丢得起这个人!」也许是忌惮我爸的疯劲儿,最
我爸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
陆巡的右耳听不到了。
医院外,我被老师们拉着,远远地看着陆巡的父母和我爸在病房外吵架。
我爸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青筋隔着老远都看得见:「你们有种去告我啊!告啊!谁怕谁?我也能告你们儿子诱奸少女未遂!我反正是不怕的,我都活到四十多了,谁害我女儿我就跟他拼命,倒是你们儿子,两个大学教授就生出来这么个坏种,让大家都看看他是什么德行!你们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也许是忌惮我爸的疯劲儿,最后陆巡的父母沉默地带着儿子走了,临走时,他们半是厌恶半是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向他们身后的陆巡,但是陆巡沉默地经过我,并没有给我一个眼神。
我爸对此洋洋得意。
他跟我妈炫耀:「他们家本来还想要我赔医药费,我就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反正闹大了坏的也是你家儿子的名声,我看以后哪个学校敢收他!」
「我就赌他们这种文化人儿脸皮薄,最后夫妻俩灰头土脸地走了,一分钱都没敢让我出。」
说完,我爸看向我:「我辛辛苦苦省下来的钱都是为了给你学琴的,出国比一趟赛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要是有出息,爸妈再苦再累都值得。」
我坐在琴凳上,背对着他,不说话,不回头。
墙角的阴影彻底覆盖了我,我坐在一片漆黑中,漫长的未来没有光源。
这次他没打我,因为马上就要比赛了,我要穿纱裙上台,镁光灯的聚焦之下,他不能让我身上有伤口。
但我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痛。
剧烈的疼痛包裹着我,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得睡不着,骨缝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一闭眼就是陆巡的脸,醒时枕头上有大把掉落的头发。
而在隔壁,我爸鼾声如雷,睡眠无比香甜。
……
陆巡在事发的第二天就没有再来上过学,后来他妈妈来学校,给他办了转学手续。
所有同学都对我指指点点。
陆巡当初刚进我们学校的时候就很有名,很多女孩暗恋他,在陆巡转学离开后,有些女生开始霸凌我。
我的饭盒里开始出现图钉,座位上开始出现胶水,书包里开始出现虫子。
一个迷恋陆巡很深的女孩把我的琴谱从楼上扔下去,然后带着同伴推倒我,指着我的鼻子骂:「贱货,都是你把陆巡害了!」
她们以为我至少会反抗一下,但我没有。
我只是沉默着缩紧身体,任由她们的口水和踢打落在我身上。
有什么好反抗的呢?
我由衷地觉得,她们说得对。
是我把陆巡害了。
都怪我,我不该认识陆巡,不该和他一起去看火烧云,那不是我该做的事情,我就该好好练琴。
欺负我的女生散去后,我一个人下了楼,把我的琴谱捡起来,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沉默地去琴房练琴。
爸爸很满意,他发现我更专注了,除了练琴我什么也不关心,我机械地吃饭,机械地学习,机械地睡觉,只有弹琴的时候像个疯子。
他激动地给妈妈打电话:「我终于把苗苗培养出来了!」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妈妈在电话里说:「李雄伟,我们离婚吧。」
妈妈和她单位的一个叔叔在一起了,那个叔叔被派去美国工作,妈妈跟他一起。
临出国前,她来我们学校见了我一面。
我们在食堂坐下,双方都有些许的拘谨。
这些年其实我见她的次数很少,爸爸总觉得妈妈来北京会让我分心,耽误练琴的时间,因此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只见过寥寥几面,电话也总是才说了几句,就被爸爸催我去练琴的声音打断。
我知道她是我的妈妈,但和她并不亲近。
在我保存的一张照片上,妈妈抱着三岁的我,年轻而又靓丽,她在我心中也一直是这个形象,但此刻我发现她老了,皱纹丛生,鬓角依稀可见白发。
她也长久地打量我,最后捂住脸,哭了。
她说:「我们苗苗长大了,都是大姑娘了。」
她还说:「苗苗,你怪不怪妈妈?」
我摇摇头,感觉自己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
但最后,我只说出了一句话:
「妈妈,你辛苦了,去过你想要的人生吧。」
我不怪她,我羡慕她。
不怪她没有能力带我走,羡慕她仍然有选择的权利。
而我则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窒息的感觉一直包裹着我,而我甚至已经习惯了。
妈妈走了。
我继续练琴。
我把琴键敲得震天响,用肖邦和贝多芬掩盖爸爸在隔壁打电话的声音。
爸爸给每一个亲戚朋友打电话,大骂妈妈,骂她的红杏出墙,骂她的不明事理: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他总是这样,在每件好事上,都要立刻证明自己的功劳,在每件坏事上,都要立刻证明自己没错。
他也会来我面前,说妈妈的各种坏话:
「你记住,是你妈不要你了,所以她以后再找上门来,你也别要她。」
其实我很想和我爸争辩。
我想说当初因为我是个女孩,你和奶奶给了妈妈多少脸色看,你还试图逼着妈妈把我送人,再生一个弟弟。
我想说这些年来都是妈妈在工作养家,然而当我爸作为一个成功教育家名满天下时,我妈始终默默地待在阴影里。
我想说,我们这个家四分五裂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你。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甚至点点头,乖巧地说:「知道了。」
然后说声「我要练琴了」,关上了房门。
我已经不再和我爸发生任何争吵了。
没有用,也没有意义,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场不会赢的战争,我任何的语言都不可能让他直面自己的错误,于是我选择缄默,不让自己徒增损耗。
唯一值得我爸庆幸的是,我比赛频频拿奖之后,已经有了不菲的收入,于是,爸爸即使和妈妈离了婚,我们家依然有经济来源。
甚至有综艺导演联系我,请我去上节目。爸爸立刻询问他可不可以跟着一起,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感到很失落。
但我还是去了,并因此有了一批粉丝,他们叫我「钢琴女神」,在社交平台上为我应援。
我在学校的人缘重新好了起来,有许多男孩给我发短信,也有人写纸质情书,和巧克力一起留在我的桌洞里。
这些男孩中,我只对一个学弟有过好感,原因很简单,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陆巡。
我问学弟:「你喜欢我什么?」
他很惊奇:「天呐,学姐你居然会问我这个问题,你这么优秀,谁会不喜欢你啊?」
我没有说话。
心头划过陆巡曾经对我说的那句话:【不是优秀才会被爱啊。】
这一刻,我无比地想念陆巡。
然而我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他了。
我拒绝了学弟,继续专心练琴。
然而,爸爸不知道从哪得知了学弟喜欢我的事。
我已经做好了预防措施,等着他发第二次疯,但这一次,他的表现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他再三向我确认了学弟的名字,然后搜索那个少见的姓氏,最后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果然!他就是那个名誉校董的儿子!」
看到我木然的神情,我爸怒其不争地拍拍我:「你知道那个校董是谁吗?上过胡润富豪榜的大佬!」
「你好好跟这个孩子联络着,知道吗?每次见面的时候记得打扮得漂亮点儿,说话要温柔,不要老拿冷脸对着人,男人都喜欢温柔的女人,尤其是他们这种家庭的找儿媳妇……」
我看着我爸的嘴在我面前一张一合,他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太可笑了。
我曾经至少以为,我爸是想让我成才。
他虚荣,爱出风头,想要跟着沾光,但他也真的盼我好。
但这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不是的。
时间似乎回到那个夜晚,不到五岁的我窝在被子里,听着他在隔壁劝妈妈:「听我的,送到亲戚家,你现在难受归难受,以后能被儿子照顾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对的了。」
一切从来没有变过,他没有爱过我,他只是希望一件工具可以好用,一项投资可以为他带来收益,一个孩子可以让他的人生达到他自己达不到的高度。
所有的所有,不过都是为了成全他自己。
……
我爸主动去学校,热情地和学弟聊天。
他说:「苗苗其实也很喜欢你的,她就是脸皮薄,不爱说。」
他说:「校规说不能早恋?害,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叔叔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该干的都干过了。」
学弟把这些告诉了我,我去质问爸爸。
他拿着啤酒罐,斜着眼睛瞟我:「你懂什么?这种小崽子就是在学校里的时候才会喜欢你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赶紧抓住了,以后进入社会了,人家还看得上你?」
好在我爸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自己深思熟虑后,转变了想法:「也没关系,只要你在国际大赛上拿奖,再镀金包装一下,以后这样的机会应该还会有。」
我爸口中的国际大赛含金量极高,此前还从未有亚洲的女孩拿过第一,业界都认为我极有可能会打破这一纪录。
我爸很满意,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上。
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我自己的计划?」
他很不屑:「你能有个狗屁计划?」
我沉默。
我的人生,的确从来没有过自己的计划。
这一晚,我问自己,如果我有权选择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想做什么?
答案一片空白,我想不出来,这么多年下来,我的人生除了钢琴什么也没有,就算我有重新选择的权利,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选项。
不。
或许,是有一个答案的。
——我想杀死我爸,然后再杀死自己。
这个念头出现在我心里时,我吓呆了。
但我发现,这是唯一的答案。
如果我可以选择自己做什么,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
我意识到自己病得更重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靠吃药来维持情绪稳定,但现在,药物的作用似乎也开始渐渐变得微弱。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她在听完我的讲述后,沉重地对我说:「我对你的建议是……不要去参加国际大赛。」
其实我心中也有个模糊的声音,告诉我不要去参加国际大赛。
那是一颗重磅炸弹,也是一个可怕的催化剂,拿到第一后我势必会迈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毁灭的进度条也一定会由此加速。
但我不能不去。
我必须去国际大赛。
并不是因为我爸,也不是因为我自己。
而是因为我在选手名单上……
看见了陆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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