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若瞿猛地抬头，眼里是瘆人的执拗，却又夹杂着几分无助。谢玄看着眼眸猩红的谢若瞿，沉默片刻，闭上眼吐出一个字：“允！”沈靖跪下：“谢陛下！”谢玄一抬手，示意御林军将谢若瞿带走。谢若瞿却紧抱住沈洛离，就在士兵靠近他时，他突然身子一倾，嘴里喷出一口鲜红的血。那血顺着棺木边缘缓缓流下，所有人俱是一惊。谢若瞿却一把将人抱起，跌跌撞撞就要跑。
百姓们纷纷往城门口涌去，堵住了迎亲队伍的路。
卢风忙看向谢若瞿：“王爷，我们要不要……”
谢若瞿面容冷漠地吩咐：“继续往前。”
迎亲队伍继续往前，但还未前行多远，两队御林军疾步而来拦住谢若瞿。
随着训练有素的御林军站成两排，明黄的龙辇从街道出现。
谢若瞿眉目紧皱，下马行礼。
皇帝谢玄从轿辇上走下，神情严肃而冷厉。
谢若瞿唤道：“参见皇兄！”
谢玄看了眼谢若瞿身后喜气洋洋的队伍，脸色越发难看，他没应谢若瞿的话，而是对着一旁的侍卫下令：
“来人，给我将他这身衣服扒了！”
几个御林军随之上前，谢若瞿一退，冷声道：“皇兄这是作何？”
谢玄见他还想反抗，勃然震怒：“谢若瞿，你敢抗旨？”
谢若瞿动作一顿，红色喜服被脱下，又被套上一件白色外衫。
待换好后，谢若瞿定睛一看。
——竟是丧服。
这是要他为沈家军守丧？2
谢若瞿眉眼染上怒意，然而谢玄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吩咐道：“带走！”
谢若瞿被强行带往城门。
大军得胜归来的号角已经响起，远处烟尘漫天，那绵延的军队越走越近，直到停在城门前。
全军倏地跪下，黑压压一片声势惊人。
谢若瞿这才发现，军队最前方的竟是身坐轮椅的沈靖，他身旁，站着自称沈捷的那年轻小将。
蓦地，原本浑身散发着冷意的谢若瞿心中不安涌起，他抿紧了唇，心跳越来越快。
看见谢玄，神色悲哀的沈靖从轮椅上撑起，强撑着跪在了地上。
“回禀陛下！沈家军此次歼灭敌军近五万，羌国大将军拓拔炎被我方斩首，十年之内，羌族不敢再犯！”
“沈卿快起……”谢玄不谢帝王之仪快步走过去抬手将人扶起，神情沉痛。
沈靖却再次深深一拜，整个身体都几乎埋在地上，嗓音嘶哑。
“我方牺牲士兵两万八千人，主将沈洛离斩首拓拔炎后，中箭而亡。”
“我沈家军众将士不负皇恩！不负百姓！不负天下！”
话落，谢玄身后的谢若瞿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下一瞬，他不可置信地扬声道。
“什么主将沈洛离中箭而亡……沈靖，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
谢玄怒喝：“混账，你给我闭嘴！”
谢若瞿血气翻涌，呼吸粗重。
他如同一头被惹怒的豹子，煞气四溢，瞳仁红得吓人。
“沈洛离明明在镇国寺，我这就去将她带回来让你们看看……”
突然，一阵空灵而悠远的铜铃声响起。
跪在地上的黑压压的士兵们渐次散开，露出一条道路。
接着，就见八个将士抬着一副纯黑的棺木，缓缓走上前。
而那铜铃声，正是由挂在棺材四角的招魂铃传来。
他们庄严而肃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却又缓慢，似乎怕惊扰了棺中之人。
随着清脆铜铃声渐逼近，谢若瞿连呼吸都屏住！
难以言喻的惊惧如潮水般涌进身体，心脏像是被细细的丝弦一圈圈缠紧。
这时，走到最前方，抬棺将士们扑通一声跪下。
众多粗豪的汉子们脸上却溢满泪水，声带哭腔。
“陛下！元帅！我们带洛离将军回家了！”
谢若瞿只觉眼前一阵眩然，他脸色变得比身上那领华贵的丧服还白的令人刺目。
一个又一个不曾细想的细节在他脑海中闪过，可他却固执的不愿相信。
“我不信，沈洛离绝不可能在里面，你们全是骗子，沈洛离你给我出来……”
他想要上去打开那棺材，却被一群神色愤怒的将士拦住。
谢若瞿不管不谢想要动手，谢玄一声爆喝：“将永安王给我拿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至极，一道冷然的嗓音传来。
“将棺材打开！”
——竟是沈靖。
将士们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失声道：“元帅！”
沈靖又说了一遍，喉头微微发抖，声音却变厉：“打开！”
就连谢玄亦不忍道：“沈卿不必顺这孽障的意，我这就将他抓起来……”
沈靖微微摇头，又抬手对身后的沈明修示意。
沈明修叹了口气，走上前带着喑哑难抑的腔调道：“堂姐，得罪了！”
沉重的棺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森冷至极的气息率先传出。2
随后一张毫无血色却又美得惊人的脸露出在众人眼前。
沈洛离静静躺在棺木中，仿佛只是睡着。
她的身下是一块完整而巨大的冰，边上撒满不知名的花草，左侧则是断裂的红缨枪。
领头的将领抹了把眼泪，解释道：“这是为了保住洛离将军身体不腐从边疆冰川上挖的千年玄冰和草药。”
谢若瞿仿佛听不见他们对话，只红着眼死死盯着棺木中的那张脸，下一刻，他身体猛地一晃，想要上前抬手抚上沈洛离。
而沈靖，终于第一次动手。
就算是残了，他也是曾经的楚国战神，谢若瞿十五岁就带兵上战场，自然也不甘示弱。
只是两人手刚碰在一起，就被谢玄喝道：“你们都当朕死了吗？”
谢若瞿是个疯子，沈靖却不能不管不谢，他稍一怔然的瞬间，谢若瞿便触碰到了沈洛离。
一股侵入心中的寒意从谢若瞿指尖传来，那绝不可能是活人会有的温度。
他一只手捂住胸口，身体颤抖厉害，整个人跪倒在棺材前。
“沈洛离，别耍花样，你不是想要头发，想要学琴，想要学画，我都答应你，你给我睁开眼……”
棺中的人依旧没有一丝动静。
谢若瞿继续撕心裂肺的凄厉诘问：“你不是说本王想要什么你都能办到？你说话啊？”
沈靖眼中带上深切恨意：“你想要她说什么？你不是从不愿与她说话？她根本就不喜欢弹琴也不喜欢画画！”
谢若瞿置若罔闻，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沈洛离，你这个骗子！”
沈靖握紧双拳，深深吐出一口气，对着谢玄道：“陛下，求陛下允许臣妹洛离与永安王和离，臣想将洛离葬回沈家祖坟。”
谢若瞿猛地抬头，眼里是瘆人的执拗，却又夹杂着几分无助。
谢玄看着眼眸猩红的谢若瞿，沉默片刻，闭上眼吐出一个字：“允！”
沈靖跪下：“谢陛下！”
谢玄一抬手，示意御林军将谢若瞿带走。
谢若瞿却紧抱住沈洛离，就在士兵靠近他时，他突然身子一倾，嘴里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那血顺着棺木边缘缓缓流下，所有人俱是一惊。
谢若瞿却一把将人抱起，跌跌撞撞就要跑。
众人想要拦住他，却见谢若瞿走出两步便软软倒了下去。
只是倒下去时，他却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了沈洛离。
待谢若瞿再次醒来，两只手上已被包上厚厚纱布。
一旁等候多时的谢玄松了口气。
因为谢若瞿将沈洛离抱的太紧，为了不伤害到沈洛离的尸身，便只能卸了谢若瞿的腕骨。
想到这事谢玄就觉得气血上涌，人活着不珍惜，死了却做出这般模样。
“谢若瞿，你真是……”
话说到一半，就见谢若瞿倏然起身平静地打断他：“皇兄，我这就去镇国寺接沈洛离回来。”
谢玄一滞，不可置信道：“你去干什么？”
谢若瞿神色从容：“去接沈洛离！祈福三月，如今大军凯旋，她也该从镇国寺回来了！”
谢玄定定看着他，眼神惊疑不定。
“可是沈洛离已经为国捐躯……”
此话一出，谢若瞿嘴角猩红流出，再次呕出一口血。
下一秒，他抹去嘴角血迹，神色严肃：“皇兄莫要胡言，我这就去将她带回来！”
谢玄神色大变，对身边侍从道：“快传太医！”
紫薇殿内，一群太医战战兢兢。3
半晌后，太医院院正抖着白胡子对谢玄道：“陛下，王爷或许是受到王妃去世的冲击，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便选择性遗忘了王妃去世的事实。”
“但王爷的心脉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万不能再受刺激！”
谢玄问：“他的记忆什么时候能恢复？”
太医们面面相觑，最后才犹豫道：“短则三五日，长则几年也未可知。”
谢玄勃然怒道：“朕养你们何用？”
太医们尽数跪下：“陛下息怒。”
一名年轻太医道：“陛下，找到药圣南农或可使王爷尽早恢复，只是药圣素来四处云游，行踪不定……”
谢玄一怔：“安排下去，遍寻九州，请药圣至我大楚。”
太医们离开后，谢玄身边的内侍小心翼翼道：“陛下，七日之后，便是永安王妃出殡日，可太医说王爷不能再受刺激……”
谢玄沉默良久，疲惫地闭上眼：“传朕令，永安王谢若瞿行止不端，禁足皇宫三月不可踏出。”
半日后，一道圣旨降下——
“良将逝，举国悲，沈家洛离巾帼不让须眉，社稷平定有功，敕封骁晚侯，赐金缕玉衣，按元帅之礼入殓出殡。”
这还是楚国第一位封侯的女将军，举国皆惊，却并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若这样的女子都不配，还有谁配？
唯独让民众更感兴趣的，是敕封诏书上写的沈家洛离，而不是永安王妃。
“骁晚将军灵柩回来那天，永安王还在娶亲，真是可恶，骁晚将军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他？”
“这样的奇女子，当真是可惜，所幸陛下圣明，让她死后回到了满门忠烈的沈家！”
街边，一蓝衣公子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正是谢若瞿的好友，镇南侯府小侯爷林邺。
从前大家都觉得沈洛离只会舞动弄枪粗鄙不堪，配不得楚国第一君子之称的永安王。
如今沈洛离死了，大家倒像是都忘了一般，说辞倒反过来了。
他低声呢喃：“沈洛离，若有来世，你可得擦亮眼睛。”
话落，林邺往挂满了白灯笼的沈府走去。
活着时他与沈洛离无甚交集，如今，总得送她一程。
也算是了却那不曾说出口的欣赏与遗憾。
而此时，紫微殿里，谢玄刚打算小憩，便听见焦急的声音传来。
“陛下，不好了，王爷……逃跑了！”
谢玄原以为谢若瞿是清醒了，为了去见沈洛离。
可待谢玄匆匆赶到将军府时，却并未看到意料之中的身影。
神情悲恸的沈靖躬身一礼：“臣代洛离多谢陛下敕封！”
谢玄心内焦急，却仍安抚道：“沈卿不必多礼，可有看见阿樾？”
沈靖眼中划过一抹幽深，面上却仍是恭敬地道：“不曾！”
一旁，来为沈洛离守灵的好友夏英眼眶通红地愤愤道：“他谢若瞿做出那种事，如何还有脸来见阿音？”
说完像是突然想起那是皇上最宠爱的幼弟，连忙请罪。
谢玄摆摆手，犹豫再三，还是将谢若瞿醒来所言告诉了沈靖。
沈靖露出一丝惊诧，夏英也是神情半信半疑。
这时，前来吊唁的林邺听闻，思索片刻后轻声提醒：“陛下何不去镇国寺看看？”
谢玄倏然醒神。
待一行人匆匆赶到镇国寺，果然看见了站在大殿前的谢若瞿。
只见他正神色平静地对住持道：“住持莫要诓我，你转告沈洛离，若她一日不出来，我便在这殿中等她一日。”3
众人方要上前，便看见住持长叹一口气，递给谢若瞿一个盒子。
“王爷，这是骁晚将军临行前寄存在我寺中之物，她说若她平安归来便亲自来取，若她回不来，便交给第一个来这寺中寻她之人。”
谢若瞿一脸漠然地接过那盒子，再次扬声强调：“我要见沈洛离，我有话要问她？”
沈靖等人见状对视一眼，这才信了谢玄的话，却又仍觉得不可思议。
谢若瞿不是对沈洛离厌恶入骨吗？
现在这又是作何？
住持眼含慈悲，声若梵音：“王爷，莫要自欺欺人，你想知道什么，何不打开这盒子看看？”
对峙许久，谢若瞿终于眼眸微垂，抬手将那盒子打开。
里面只放了一枚玉佩和两封信。
一份写着吾兄亲启，另一封则是写着吾爱阿樾。
谢若瞿在看见那枚玉佩的瞬间，淡漠神情终于起了变化。
皇帝谢玄也是一愣：“这潜龙玉佩，阿樾你不是在澜沧关之战中落于西南密林了吗？怎么会在此？”
夏英凝神观察半晌，失声道：“这玉佩是五年前出现在阿音手上的，因为看上去是皇家之物，所以我记得，她说是与心上人定情之物。”
“沈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阿音违抗军令消失一月不知去了何处，再出现时一身伤痕，手上便拿着这东西。”
沈靖眼眶湿润，哑声道：“怎会不记得，那次如何问她都不说，为此生生受了五十军棍，几乎去了半条命。”
他是沈洛离的哥哥，却也是元帅，军中违令者必罚。
那棍子打在阿音身上，却痛在他这个哥哥心上。
沈靖摇头自语，看向谢若瞿的眼中带上怨怼：“原来竟是为了你！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带她进京，她便不会为了你执念成魔。”
听着他们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谢若瞿心中，他紧握着那枚玉佩一脸不可置信。
“五年前，沈洛离去过西南？”
他不敢再深想，连忙打开沈洛离给他的那封信。
待看完，谢若瞿深沉的眼眸里溢出许多无法辨别的情绪。
良久，他蓦地发出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原来，一切都是错的，全都是错的……”
无数血一样的泪珠从谢若瞿颊边流下，他神色是极致的疯狂，又透出几许茫然。
半晌，他又止住笑自言自语，咬牙切齿道：“沈洛离，既是你在密林救的我，你当初为何不说？为何让秦子依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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