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也闹得差不多了,和我回去吧。」娘没理他,他便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要拉我娘的衣裳。我娘一个闪身:「杜侍郎可小心些,您现在的腿脚可不一定有我的好用。」这话一点不假,我爹脸上明显不悦。「曾瑶,我都已经过来接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姐,你也别怪我说你,你虽有钱,可你能像我这样随意花用吗?」
只这一句,大姨拿着荔枝的手便僵在了那里。
因为她不能。
姨丈不曾分家,一家子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她想吃什么用什么,总逃不过要顾虑着别人的态度。
尤其是公婆还在,少了哪一个的都免不了招来口舌是非。
可是为了自己吃一口,倒要买上几十口的分量,纵然是不缺钱的大姨,恐怕也是有些舍不得。
再加上她本来就是商贾出身被人看不起,便更不敢露富。
以至于大姨虽然千金在握,却也只能在姨丈家同大家一样,不能有半点出格。
但我娘就不一样了。
首先,她有钱。
其次,她敢糟。
她常说「有钱不花等于白瞎」。
银子到位,千里之外的新鲜荔枝也能「次日达」。
这是她说的,大概就是头一天摘下,第二天就能送达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娘哪里学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词。
反正我翻遍了《说文解字》也没找到。
表姐在我的怂恿下也吃了好些,这是她平日里根本就吃不到的。
可以说有钱都买不来。
可好吃食也掩盖不住她满脸的愁云。
「可是姐夫又欺负你了?」
我那表姐夫虽一表人才,却也有着男人的通病——见一个爱一个。
表姐也是贤惠,她男人爱一个,她便帮着纳一个。
成婚这两年也不知道前后左右弄了多少个女人回家了。
关键是将军夫妻俩根本就不同意,到头来那些个女人还要我表姐出钱养着。
「也算不得欺负,他待我还是好的。」
「哦?哪里好了?」
没容我说话,我娘倒是抢先一步。
「看看你的衣裙,还是你出嫁那年的款式。
「看看你的首饰,你当姑娘时可曾这么寒酸过?
「再看看你的眉眼,愁云惨淡的,哪里像是十几岁的妙龄女子?
「你哪哪都不如以前过得好,怎么还敢说姑爷对你好啊!
「如果是我啊,早就把他那一群小野鸡子都扔出去了。还真当你那后院是鹊山吗?」
表姐脸上青白一阵,默默放下了手里的水果。
「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要相互体谅嘛!反正就是一些银钱,算不得什么,能安生过下去就好。」
我虽七岁,娘却也教过我一个道理——女人手里要有钱。
但不代表手里的钱要拿去喂狗。
于是我不解:「表姐,钱怎么能算不得什么呢?钱可是这世间顶顶靠得住的东西呢!」
「呸呸呸!怎么你也满身铜臭气,快不要学你娘了。」
大姨也跟着教训我,可我身上明明熏了上等的沉香,她怎么能说我有臭气?
我翻来覆去看着表姐身上老旧的衣饰,再对比我崭新的缂丝小袄,怎么想都觉得我娘说得对。
「可是表姐,娘和我说过,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人与人之间都是相互的。你既然那样体谅姐夫,那姐夫何尝体谅你呢?
「我听锦书说,各府的太太们都在笑话你,姐夫如果真的体谅你,他怎么会因为纳妾的事儿让你受委屈哦!」
锦书是我娘的丫头,最喜欢家长里短各种八卦,是我们茶余饭后的话匣子。
我年龄小,说话不知轻重。
反正大姨和表姐被我娘一顿怼,就都不说话了。
表姐怔怔地呆坐了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被大姨叫着一步三摇地走了。
那晃晃悠悠的样子,恨不得我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推翻了她们。
我忍不住问娘:「为什么男人都喜欢这扭扭捏捏的样子?跑不能跑跳不能跳,到底哪里好了?」
「正是因为不能跑不能跳,所以男人才可以把小脚女人控制在那小小的院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哦,我懂了。」
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好多人说女人们是没见识的妇人,路都走不得几步远,自然就没什么见识咯!
「其实不是女人们没见识,而是这世道不允许她们有见识。」
娘摸着我的头欣慰地笑。
「果然是我的闺女,一点就透。所以,你现在还认为裹脚好吗?」
「哼!我从来都没认为裹脚好过!」
庄子里的生活过得惬意,我也磕磕绊绊地学会了骑自行车。
就在我正骑得开心的时候,我娘又鼓捣出一种新东西。
我看着那像牛车又不像牛车,像自行车又不像自行车的东西,实在有点摸不到头脑。
「这叫三轮车,可以拉好多东西呢,而且骑起来还不费力。」
我上去试了试,果然很神奇。
「山上的果子快要成熟了,有了这个东西,大家赶集卖果就更方便了。」
她说着跳上车,让我载着她去街上转转,试试新车的性能。
我竟只是略微多加了一点力,三轮车就稳稳当当走了起来。
速度还不慢。
要知道当时商贩卖货,大多挑担或者推车。
不管是哪一种,对于小脚女人来说都是不太可能实现的。
她们自己走起路来还七扭八歪呢,更不要说挑上几十斤的担子。
有了这个三轮车就不一样了,上百斤的东西也可以轻松拉走。
我们从乡下一直骑到了城里,正赶上集市,便买了好些纸笔。
娘说不能只教女人们挣钱,在钱包鼓起来的同时,思想也要丰富起来。
否则人就像墙头草,哪边吹风往哪跑,没个主心骨儿。
可乡下干惯了粗活的女人哪里认识几个字呢,读书对她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娘似乎早有准备,居然拿出来一套鬼画符和一本带着鬼画符的常用字合集。
那七扭八歪的样子,我看着就和青山观里老道士画的差不多。
她说那叫「汉语拼音」。
「有了这个,学过的字都可以标注,不认识的字也可以去常用字合集里找,对学认字很有帮助。」
她说着就开始教我,我本就认识不少字,学起来丝毫没有难度。
只是惊叹于她的智慧,怎么能想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有点像反切法,可又比反切法更精细准确。
娘不放心,又让锦书根据汉语拼音的读法配了图,看起来就更容易了。
「我没有绘画细胞,但不耽误我们有绘画小天才。」
一切齐备,庄子里便这样开起了学堂。
本以为教学工作两不误,可没想到,绝大多数的人都只对干活挣钱感兴趣,对读书识字很是抵抗。
眼看着素质教育陷入困境,娘索性又雇了一个茶馆里说书的女先生,给我们写话本子。
那女先生比不得男先生,说书卖艺的同时也少不得被各种龌龊人挑衅。
不是迫不得已也没人愿意去做这一行。
所以古大娘就乐呵呵地来了。
虽说叫大娘,也不过就三十多岁的年纪。
她写的话本子极好,让人看了欲罢不能。
更绝的是一反市面上话本子的套路,大多都是让人看了酣畅淋漓、大呼过瘾的痛快文章。
可比那些情情爱爱的好看多了。
只是这样的文章古大娘只写不讲,急得大伙儿抓耳挠腮。
娘还搞了一个幺蛾子,叫什么「连载」。
每天就只写一两小段,多了没有。
这就给了大家足够的时间对着常用字合集细细地看,如此不过月余,大家读起话本子已经几乎没有了阻碍。
眼看着这套认字的方法收效迅速,便有人偷着拿出去或倒卖或给亲友使用。
我有点着急:「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白白叫别人学去了?」
娘却丝毫不在意。
「我们自己能力有限,现在有人主动帮我们宣传,我为什么要拦着呢?」
很快我就明白了娘说的意思,因为表姐又来了。
「我越想越觉得憋屈。」
她气鼓鼓地坐在那,头上的钗环首饰随着她胸口的起伏微微晃动。
都是新的。
「怎么了表姐,姐夫又娶小老婆了?」
娘去工厂没回来,自食其力的女人们越来越多,现有的自行车和三轮车明显不够用。
我娘索性开了一个厂,要批量生产,她说要搞一个「独家」。
家里只有我一个,于是我便拿我新做的杨枝甘露招待表姐。
她喝了一口,眼都亮了。
「还是你们母女俩的生活好,果然离了男人生活才有乐趣。
「你不知道,那损老爷们儿又整了两个女人回来,让我按月发月例,我不依,她就说我善妒,没个当女人的传统美德。
「可是你发现没有,传统美德四个字的汉语拼音首字母是 ctmd 吗?还真是 ctmd!
「以前一直以为我们女人只是要裹小脚,现在明白过来才知道,我们一直在裹小脑。
「被欺负了这么久,竟然还一直在 KTV 自己。别人做了错事都要第一时间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连他娶小老婆都是我这个正房没有魅力。难道狗吃屎还要怪我不如屎臭?」
她说得飞快,我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一个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
几个月前来的时候,还愁云惨淡地说姐夫对她还好。
现在怎么直接变成「损老爷们儿」和「吃屎的狗」了?
「姐你没事儿吧?」
我问都有点不敢问,毕竟是敢对自己下狠手生撕皮肉的人,怎么说也算个狠人。
「我好得很,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回去我就和他离婚,我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干吗自己花钱找罪受?
「万一我要是想不开一口气上不来噶了,万贯家财白白便宜那损狗。」
我边听边点头。
从她的用词就能看出,古大娘写的话本子她没少看。
那些奇奇怪怪没见过的词都是我娘发明的。
比如「裹小脑」、「KTV」和「噶」。
但是那个「ctmd」属实让我想不到。
表姐果然还是那个聪慧的表姐,能举一反三。
这一点我一定要向她学习。
表姐的和离远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损狗表姐夫硬生生挖走了她一半的陪嫁,否则就拖着不肯和离。
我替她不甘:「休书就休书,又不会少块肉。」
表姐狡黠一笑:
「他一糙汉子哪知道我到底有多少陪嫁?明面上的也不过我手里十之一二,分点给他无所谓的。
「幸亏我听了外祖的话,财不露白,装可怜谁不会啊!」
我这才明白,表姐以前心里的愁苦是真的,面上的寒酸却都是假的。
「如果以前那样的日子再过下去,说不定我的小金库真要保不住了,幸好醒悟得还不算晚。」
自从和离之后,表姐就加入了我们,成为了我娘最得力的助手。
那年秋冬,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充斥着女人的售卖声。
她们蹬着三轮叫卖自己种出来的蔬果,将大半年洒下的汗水换成了金钱。
这可比以前的收益好多了。
人们一开始也会指指点点,说什么不成体统之类的闲话。
但敢第一批蹬三轮的人那一定也不是一般人,泼妇气质拿出来,三言两语就把说闲话的人骂得抬不起头。
慢慢地京城上下也就习惯了这群奇奇怪怪的卖货女人。
似乎女人出门挣钱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一样。
其间我爹来庄子上找过我们一次。
他被我娘裹断了的脚指头刚刚长好,走路还不是很利索。
「夫人,你也闹得差不多了,和我回去吧。」
娘没理他,他便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要拉我娘的衣裳。
我娘一个闪身:「杜侍郎可小心些,您现在的腿脚可不一定有我的好用。」
这话一点不假,我爹脸上明显不悦。
「曾瑶,我都已经过来接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又没求你来接我。」
「你一个女人,让你翻出天你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
娘又露出了曾经的那种笑,阴暗邪魅,我好像看到爹打了个寒战。
娘步步逼近:「我能挣钱、能养家、能搞事业,你能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做的我也能做,比如说——给你裹脚!」
说到「裹脚」两个字,娘以几不可见的速度不知道从哪里扯出来两条裹脚布,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冲着我爹的脚冲过去。
主打的就是一个快准狠。
我爹吓得鬼哭狼嚎,可他脚疼,又跑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我娘压在身下。
「既然来了,裹个脚再走吧!」
小院里陡然响起了从未有过的凄厉叫声。
我爹那伤筋动骨一百天刚刚好点的小骨头,嘎嘣嘎嘣又全断了。
「啊啊啊……毒妇,我要休了你!」
「哎呀,我谢谢你,多给你裹两圈!」
「啊啊啊……我诅咒一辈子也没人要你
本文来自投稿,如侵权,请联系87868862@qq.com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