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去工厂没回来,自食其力的女人们越来越多,现有的自行车和三轮车明显不够用。我娘索性开了一个厂,要批量生产,她说要搞一个「独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于是我便拿我新做的杨枝甘露招待表姐。她喝了一口,眼都亮了。
学起来丝毫没有难度。
只是惊叹于她的智慧,怎么能想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有点像反切法,可又比反切法更精细准确。
娘不放心,又让锦书根据汉语拼音的读法配了图,看起来就更容易了。
「我没有绘画细胞,但不耽误我们有绘画小天才。」
一切齐备,庄子里便这样开起了学堂。
本以为教学工作两不误,可没想到,绝大多数的人都只对干活挣钱感兴趣,对读书识字很是抵抗。
眼看着素质教育陷入困境,娘索性又雇了一个茶馆里说书的女先生,给我们写话本子。
那女先生比不得男先生,说书卖艺的同时也少不得被各种龌龊人挑衅。
不是迫不得已也没人愿意去做这一行。
所以古大娘就乐呵呵地来了。
虽说叫大娘,也不过就三十多岁的年纪。
她写的话本子极好,让人看了欲罢不能。
更绝的是一反市面上话本子的套路,大多都是让人看了酣畅淋漓、大呼过瘾的痛快文章。
可比那些情情爱爱的好看多了。
只是这样的文章古大娘只写不讲,急得大伙儿抓耳挠腮。
娘还搞了一个幺蛾子,叫什么「连载」。
每天就只写一两小段,多了没有。
这就给了大家足够的时间对着常用字合集细细地看,如此不过月余,大家读起话本子已经几乎没有了阻碍。
眼看着这套认字的方法收效迅速,便有人偷着拿出去或倒卖或给亲友使用。
我有点着急:「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白白叫别人学去了?」
娘却丝毫不在意。
「我们自己能力有限,现在有人主动帮我们宣传,我为什么要拦着呢?」
很快我就明白了娘说的意思,因为表姐又来了。
7
「我越想越觉得憋屈。」
她气鼓鼓地坐在那,头上的钗环首饰随着她胸口的起伏微微晃动。
都是新的。
「怎么了表姐,姐夫又娶小老婆了?」
娘去工厂没回来,自食其力的女人们越来越多,现有的自行车和三轮车明显不够用。
我娘索性开了一个厂,要批量生产,她说要搞一个「独家」。
家里只有我一个,于是我便拿我新做的杨枝甘露招待表姐。
她喝了一口,眼都亮了。
「还是你们母女俩的生活好,果然离了男人生活才有乐趣。
「你不知道,那损老爷们儿又整了两个女人回来,让我按月发月例,我不依,她就说我善妒,没个当女人的传统美德。
「可是你发现没有,传统美德四个字的汉语拼音首字母是 ctmd 吗?还真是 ctmd!
「以前一直以为我们女人只是要裹小脚,现在明白过来才知道,我们一直在裹小脑。
「被欺负了这么久,竟然还一直在 KTV 自己。别人做了错事都要第一时间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连他娶小老婆都是我这个正房没有魅力。难道狗吃屎还要怪我不如屎臭?」
她说得飞快,我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一个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
几个月前来的时候,还愁云惨淡地说姐夫对她还好。
现在怎么直接变成「损老爷们儿」和「吃屎的狗」了?
「姐你没事儿吧?」
我问都有点不敢问,毕竟是敢对自己下狠手生撕皮肉的人,怎么说也算个狠人。
「我好得很,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回去我就和他离婚,我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干吗自己花钱找罪受?
「万一我要是想不开一口气上不来噶了,万贯家财白白便宜那损狗。」
我边听边点头。
从她的用词就能看出,古大娘写的话本子她没少看。
那些奇奇怪怪没见过的词都是我娘发明的。
比如「裹小脑」、「KTV」和「噶」。
但是那个「ctmd」属实让我想不到。
表姐果然还是那个聪慧的表姐,能举一反三。
这一点我一定要向她学习。
8
表姐的和离远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损狗表姐夫硬生生挖走了她一半的陪嫁,否则就拖着不肯和离。
我替她不甘:「休书就休书,又不会少块肉。」
表姐狡黠一笑:
「他一糙汉子哪知道我到底有多少陪嫁?明面上的也不过我手里十之一二,分点给他无所谓的。
「幸亏我听了外祖的话,财不露白,装可怜谁不会啊!」
我这才明白,表姐以前心里的愁苦是真的,面上的寒酸却都是假的。
「如果以前那样的日子再过下去,说不定我的小金库真要保不住了,幸好醒悟得还不算晚。」
自从和离之后,表姐就加入了我们,成为了我娘最得力的助手。
9
那年秋冬,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充斥着女人的售卖声。
她们蹬着三轮叫卖自己种出来的蔬果,将大半年洒下的汗水换成了金钱。
这可比以前的收益好多了。
人们一开始也会指指点点,说什么不成体统之类的闲话。
但敢第一批蹬三轮的人那一定也不是一般人,泼妇气质拿出来,三言两语就把说闲话的人骂得抬不起头。
慢慢地京城上下也就习惯了这群奇奇怪怪的卖货女人。
似乎女人出门挣钱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一样。
10
其间我爹来庄子上找过我们一次。
他被我娘裹断了的脚指头刚刚长好,走路还不是很利索。
「夫人,你也闹得差不多了,和我回去吧。」
娘没理他,他便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要拉我娘的衣裳。
我娘一个闪身:「杜侍郎可小心些,您现在的腿脚可不一定有我的好用。」
这话一点不假,我爹脸上明显不悦。
「曾瑶,我都已经过来接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又没求你来接我。」
「你一个女人,让你翻出天你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
娘又露出了曾经的那种笑,阴暗邪魅,我好像看到爹打了个寒战。
娘步步逼近:「我能挣钱、能养家、能搞事业,你能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做的我也能做,比如说——给你裹脚!」
说到「裹脚」两个字,娘以几不可见的速度不知道从哪里扯出来两条裹脚布,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冲着我爹的脚冲过去。
主打的就是一个快准狠。
我爹吓得鬼哭狼嚎,可他脚疼,又跑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我娘压在身下。
「既然来了,裹个脚再走吧!」
小院里陡然响起了从未有过的凄厉叫声。
我爹那伤筋动骨一百天刚刚好点的小骨头,嘎嘣嘎嘣又全断了。
「啊啊啊……毒妇,我要休了你!」
「哎呀,我谢谢你,多给你裹两圈!」
「啊啊啊……我诅咒一辈子也没人要你!」
「嘿嘿,我爱听啥你说啥,再多送你两圈!」
「啊啊啊……我、我不说话了。」
「学乖了,奖励你两圈!」
……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娘喜提休书,我爹被三轮车拉回去养脚。
整个后半程他再没说过一句话。
11
表姐知道我娘被休之后,非要拉着我们去她刚开张的酒楼庆祝。
「店逢喜事,女士免单,仅限堂食,概不外带。」
她还破例让已经许久不说书的古大娘重新开张,这可引得许多人心痒痒。
不得不说她们生意人的脑子就是快。
这样劲爆的八卦加上白吃白喝的好事,再听上一段从来没听过的让人大呼过瘾的故事。
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新女性思想就是这样悄悄传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我们种下这颗种子。」
12
我问娘:「这颗种子开花结果需要多久?」
娘说:「不知道,几百年后的女性奋斗了几代人,也不过有了些许进步。几千年的糟粕思想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但是早醒悟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有希望总归是好的。」
我觉得娘多半是疯了,几百年后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
13
娘和表姐这两个大富婆给源源不断涌来的女人们提供了许多就业岗位。
没有岗位就创造岗位。
陆陆续续地,她们已经涉猎了传统农业、轻工纺织业、食品药品业,甚至建筑制造业。
种地纺织这些对于女人来说轻而易举,开店做生意也不在话下。
但有些工作确实不太适合女性来做,比如扛麻袋。
这可愁坏了表姐。
「小姨,我们总不能真让那些小脚女人去搬砖盖房吧!」
「这个不难。」娘给她支了个招。
「卖苦大力的活你可以雇男人来干嘛。我们挣钱不仅要会靠自己的力气,也要学会利用别人的力气。
「女人不仅仅可以做男人的老婆,还可以当男人的老板。」
表姐惊得瞪大了眼:「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娘幽幽叹一口气:「不是没有,只是你没见过。」
14
在娘和表姐的坚强领导下,我一天天长大。
脚,那是肯定没有裹的。
疯,跟着我娘也是没少发的。
而且我发现,整个京城不裹脚的女孩子都突然多了起来。
甚至有些裹到一半又拆了的。
衡量女性的意义也似乎再不单单依靠那所谓的三寸金莲。
只是表姐,一双小脚却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突然传来噩耗,邻国入侵边境危急。
京城里的大小官员突然紧张了起来。
戚老将军威风不减当年,挂帅领兵出征。
只是军需不足,他为了鼓舞士气,抬棺出征,走时便颇有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可笑老子都抬棺出征了,他儿子我那前表姐夫,却趁机来找我们的麻烦。
「这里的女人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多半是敌国的奸细。先抓回去仔细审问。」
他领兵过来,打着为国除奸的名号,就要将我们仨都抓走。
「你确定要抓我们,你没有搞错?」
娘处变不惊地问,不过表姐与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是奸细你也好不了,你可别忘了咱俩是和离,你少不了包庇的罪名。」
戚猛哈哈大笑:「我抓了你就是大义灭亲,你说现在全京城都指望着我,我还不能给自己抹去这么一点点小罪名?」
「来人,快把她们抓起来。话本子上说了,反派死于话多,咱们不能吃这个亏。」
我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原来你知道自己是反派啊,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听见我嘲讽,他恼羞成怒,冲着我就扑过来。
可能看我年龄小,觉得我好欺负吧。
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从小打打闹闹,拳脚功夫是一点没落下。
我娘说女人钱包要鼓、拳头要硬。
有了这两点,便基本上没人敢随便欺辱。
事实也是如此。
我个矮,从他胳膊下俯身一钻,顺势戳他咯吱窝。
他「嗷」一嗓子,可能平日里练兵习武,也没人攻击过他这个地方。
但是娘说,越是出其不意的地方,就越容易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时间陷入了混战。
不少听到动静的女人自发跑过来帮忙。
在我娘的带领下,我们招式奇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扣眼,挖裆,戳肚脐眼儿。
什么诡异的招式都有。
更可怕的是我们疯起来的模样,阴暗嘶吼、扭曲爬行、四肢并用快速移动,丝毫看不出人的样子。
我们都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并不是只会一味发疯。
娘用了许多年,教我们一种叫「自由搏击」的武术。
那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那群安逸窝里养出来的酒囊饭袋啥时候见过这样的架势?
一个个被我们打得措手不及。
「你们还是不是女人,那里怎么下得去手?」
不管打哪,有用就行了呗!
几个回合下来,戚猛被我娘用裹脚布五花大绑像个粽子,再也动弹不得。
「都问你有没有搞错了你还动手,真是没事儿啃黄连——自找苦吃。」
前表姐夫咬牙切齿:「马上我的副将就会来救我,到时候我非要让你跪下磕头。」
正说话间,远处确实传来的马蹄声。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救我的人来了,还不快点把我放开!」
「快开门迎接!」
我娘一声大喝,立刻有人开门。
「圣旨到……」
戚猛明显脑子还没转过圈,就被护卫御林军按在了地上。
「民妇曾瑶于国有功,赐御用珊瑚手串,特旨嘉奖。」
简简单单几句话,在场的人都傻了。
粽子前表姐夫最傻。
「大人弄错了吧,她一乡野村妇能有什么功?」
传旨的太监满脸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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