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人尽皆知,黎白,是新入宫的姚妃义妹。李知府每每见了我,都无比客气。因为我坐拥黎家所有的产业,两年时间,垄断了雍州布庄、瓷器,以及茶叶买卖。连贩粮贩盐,也横插一脚。甚至于豫州和兖州,也有我开的铺子。
雍州人尽皆知,黎白,是新入宫的姚妃义妹。
李知府每每见了我,都无比客气。
因为我坐拥黎家所有的产业,两年时间,垄断了雍州布庄、瓷器,以及茶叶买卖。
连贩粮贩盐,也横插一脚。
甚至于豫州和兖州,也有我开的铺子。
我没闲着,因为不敢闲着。
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就会癔症发作,躁动到想要杀人。
姚景年走的时候,我让她将岚官带去了京中。
因为他比我还要残忍,杀起人来手起刀落。
他心中压根就没有行为约束,需要适应世间规则。
姚景年是最有能力管教他的人。
而我,已经自顾不暇了。
这两年,我的癔症好像更严重了。
槐花甚至不敢离开我一步。
她已经将我从吊绳上抱下来好几次了。
我总是叮嘱她:「黎家如今的产业和营生,钱庄的银票,都是给姚景年的,等我死了,你就好好活着,为她守着……」
「姑娘!你别总是死不死的,有我在,你别想死。」
槐花总是这样说。
我很无奈。
她不懂,十七岁的崔音,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再无活下去的念想了。
我怕有朝一日,发病起来,滥杀了无辜。
我是真的很想死。
想我娘了。
想立刻见到她,被她抱在怀里,摸一摸头发。
娘啊,你要等一等阿音。
阿音还未跟你道歉呢。
娘没错,错的是我。
崔家来人接我入京的时候,我的脑袋又一次悬在绳索里。
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别死了!京府崔家来了人,咱们进京找乐子去!」
11
崔家人到了没多久,我便去了槐里府衙一趟。
李知府一点就透,是个明白人。
雍州只有崔音,没有黎白,谁敢多嘴,舌头割掉。
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各处掌柜都很有能耐。
那就好。
京府崔家,我还是有些兴趣的。
毕竟我爹和兄长,都还在。
娘死了,我对他们,怀有期盼。
我这人,十岁屠狗宰猫,十二岁杀人,十五岁将黎家灭口……十七岁,只想要一点亲情。
只要一点,我就满意。
可是崔家来接人的那两个婆子和婢子,好像不太懂规矩。
她们望向我的眼神很恭敬,也很坦诚。
坦诚到我看到了眼底藏着的鄙夷和不屑。
崔家比我想象中无趣啊。
我初到那日,满屋子的女眷在等我。
她们围在一耆年老妇身边,左一句「姐儿生得多好」,右一句「这都是老太太您的福气庇佑。」
那耆年老妇,紫绣额带束着花白的头发,虽看上去老态,但声音中气十足——
「可怜见儿的,此番你外祖家遭了难,你也不必太伤心,既回来了,今后崔家必不会亏待了你。」
她的目光透着怜悯,高高在上。
我觉得好笑,黎家都被灭口两年了,什么叫此番遭了难。
满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我那朱唇逐笑的继母苏氏,看起来可比她慈爱多了。
苏氏拉着我的手,眉眼温柔,颇具风韵:「音姐儿一路辛苦,咱们都盼着你来呢,哥儿今日还专程向司里告了假,在书房等着见你。」
「还有你父亲,他应该会早些回来,倒也不急着见他们,先来认识认识你这些妹妹。」
崔家人口挺多。
婶子姑母们引见完,还有一干堂婶子和表姑母。
表妹堂妹加起来,有七八人,我只记住了与我同父的崔媛和崔姝。
崔媛,是我继母苏氏所生,比我小一岁,是我嫡亲的妹妹。
崔姝,是我爹的妾室杨姨娘所生,与崔媛约莫同岁,是我庶妹。
我爹礼部侍郎崔谦,有两个儿子。
一个是我阿兄崔锦泽,另一个是继母苏氏生的崔锦成。
崔锦成才八岁,是个顽童。
我对崔锦泽比较感兴趣。
因为在雍州时,我娘不止一次提到过他。
看得出,她很想他,总偷偷抹泪。
到底是血脉至亲,我在管事的带领下,去书房见他时,难得地有些情绪波动。
结果大失所望。
那黄梨书案前的翩翩公子,看上去是与我有几分相像,但神情冷淡,望向我的时候皱了下眉头。
「崔音?」
「是。」
他声音挺好听,我便抬眼看他,嘴角勾着笑。
「你是在郿县庄子上长大的?」
「是。」
「跟她一起?」
这个「她」字,令我愣了下,随即盯着他笑:「兄长想说什么,不妨直言,难道接我过来,你们都没打听清楚?」
这不卑不亢,含笑的嗓音,令他又皱了眉头,眼中闪过冷意:「你既这样说了,我也不绕弯子,我知道她是吊死在你面前的,你与她感情很深,但你记住,我们崔家不欠她的,当初是她自己犯下错事,落得那样的下场,是自食其果罢了。」
「崔家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她,不管你作何想法,既已回了京,崔音你要安分守己,否则我必不会饶了你。」
明白了,他知我生于乡野,又目睹母亲死状,经历坎坷,怕我对崔家有怨,故而先来敲打一番。
挺失望的,原以为即便是敲打,也不该他来。
我微微叹息,对他道:「兄长多心,我岂是那不识好歹的人,能够回到崔家,我不知有多欢喜,怎会有别的想法?」
「生于乡野,并非我的错呀,命不由我罢了,我与你原有一样的出身,可我没得选,不是吗?」
「我也想过好日子,但我没办法,郿县农庄四下荒野,起风的时候像鬼在哭,冬天屋里又阴又冷,鸭屎淤泥满地泥泞,地头堆着粪,我还要下地干活,舅舅家对我不管不顾,庄里管事欺我年幼……」
「阿音……」
我嘴角噙着一丝苦笑,神情动容,崔锦泽果然态度软了下来,面上不忍,解释道:「我并无他意,你不要多想,你能回来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我不仅是你兄长,更是家中长子……」
「我明白的,兄长无需解释,你与我手足情深,自然是为我着想。」
低垂着眉眼,我声音释然,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
崔锦泽已全然对我没了戒备,面上甚至还有些后悔,又对我道:「你放心,既已回了崔家,那些过往都不要再想,今后你便是崔家长女,有我在,无人敢欺负你。」
总算,他看起来像个阿兄的样子了。
眼中不再有冷意,又声音温和地与我说了几句话,最后道:「母亲为你收拾好了院子,舟车劳顿,你先回去歇息一番,晚些时候还要去向父亲请安。」
我点了点头,冲他颔首微笑。
只离开书房时,又回头看他,笑道:「兄长这书斋干净明朗,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可我总觉那博古架上,还缺了点什么。」
「哦?缺了什么?」
「缺一把剑。」
我看着他,神态认真。
12
礼部侍郎崔谦,虽为我父,待我的态度却疏离至极。
回京那日,我去向他请安,未曾忽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冷淡道:「回来就好,为父事忙,今后不必日日都来,我未必有空见你。」
他看着是个肃穆之人,着官袍黑靴,目射寒星,仪表堂堂。
崔锦泽对我道:「父亲便是这样的性子,他待家中子女向来严厉,你莫要介怀。」
若不是后几日,我看到嫡妹崔媛在他面前撒娇,他一脸慈爱的模样,便也就信了。
京府崔家,父慈子孝,尊母敬长,一派和睦,处处充满温情。
崔媛天真烂漫,随口一句话,逗得祖母忍俊不禁,嗔笑着点她额头。
苏氏温柔端庄,很爱笑,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贤良。
杨姨娘和她女儿崔姝,亦是能说会道,哄得老太太和苏氏身心愉悦。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啊,一点矛盾也无。
听闻杨姨娘曾是苏氏的陪嫁丫鬟,自然处处讨她的好。
我一母同胞的阿兄,自幼被苏氏养大,视她为亲生母亲,视崔媛为亲妹。
真好。
真好的一家人。
好得令我嫉妒,又有些躁动不已,心烦意乱。
槐花说要带我进京找乐子。
我看是进京找了不痛快。
但他们毕竟是我生父和兄长,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努力遏制着心中不快了。
可他们偏要惹我。
为我指派了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住进了我所在的汀兰苑。
许是知道崔家待我的态度,她们做事都很懈怠。
苏氏说过两日请人上门帮我裁新衣,结果十天半个月都没见人来。
雍州的布庄生意都快被我垄断了,什么样的新衣我不曾有过。
我只是对生活了无兴趣,不爱打扮,才穿得随意了。
偏那崔媛认定了我来自乡野农庄,第二日便带着丫鬟给我送礼来了——
「姐姐在乡下庄子长大,身上的衣裳都是不时兴的,我拾掇了几件自己不穿的给你。」
她眨巴着眼睛,言笑晏晏。
看上去也就是个心无城府的好姑娘。
得亏她的心无城府,后来又口无遮拦地告诉我:「姐姐花容月貌,随便打扮一番都好看的,郡公府的赵世子定会心悦于你……」
哦,明白了。
我说呢,崔家人并不待见我,缘何要接我回来?
是要同郡公府做亲,嫁个女儿过去。
槐花稍一打听,脸都黑了。
那郡公府的赵寅世子,是个打死了正妻的纨绔。
崔家自然不舍得嫁了崔媛过去,原本要嫁过去的是杨姨娘的女儿崔姝。
杨姨娘多精明,哭喊着对苏氏表忠心。
最后她们想起来了,崔家在雍州还有个长女,正好嫁给赵世子。
多么齐心协力的一家人,令人感动。
我那兄长不仅视崔媛为亲妹,原来待崔姝也比我亲近。
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也不跟他绕弯子,次日见了他,直言不讳道:「家中接我回来,是要给我议亲的?」
崔锦泽面上一愣,神情有些不自然,却道:「阿音你已经十七了,婚事自然不能再拖,留在雍州的话,又能嫁给什么好人家,你是崔家长女,家中自会帮你寻一门好的亲事。」
「哦,是郡公府的赵世子吗?」
「……父亲是有这个想法。」
「兄长能否告诉我,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家祖上是开国功臣,老公爷为人正直,世子亦是一表人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世子曾娶过妻,与夫人产生争执的时候,不小心将她推倒在地,头碰到石头上……」
「死了?」我故作惶恐。
崔锦泽解释道:「世子并非有意,也知道错了,老公爷将他打得很惨,他万不敢再犯,阿音你放心,他若不改,崔家也不会让你嫁。」
「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松了口气般,又道:「有兄长在,我不怕的,我既是崔家之女,你和父亲都会向着我,对不对?」
「那是自然。」他一脸正色。
13
我确认无疑了,崔锦泽对我全无半点兄妹之情。
是我太天真,我不满一岁便跟着我娘回了雍州,十七年来从未见过,又怎会有什么手足之情。
对他来说,苏氏是他亲娘,崔媛才是他亲妹。
正如崔媛贪口腹之欲,嚷嚷着要吃月桂楼的茶饼,他敲了下她的脑袋,宠溺道:「贪嘴,阿兄让人帮你买回来。」
「不要,那茶饼凉了不好吃,我要阿兄带我去。」
那日,崔锦泽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二人准备出门时,方才发现我一直也在,崔锦泽面上有些讶然,便又开口道:「阿音同去吧,你回来也有十日了,还未曾出去看看。」
其实,我对热闹一点兴趣也没有。
若他们知道,回来的这十日,我每晚都在磨我的刀,不知会作何感想。
入京时,我带了一把刀和一把剑。
刀是当年屠狗的刀,宰过农庄管事钱章和他媳妇。
剑是后来请人锻造的好剑,杀过我两个舅舅。
往后来说,我的手也并不干净。
两年时间,将黎家的生意做大,贩铁贩盐,我见过的妖魔鬼怪多了。
那时豫州曾有个做瓷器的大商贩,总是对我耀武扬威,在背后阴我。
我是个没耐性的,几次下来就烦了,直接将他带到林子里给宰了。
槐花提前挖好了坑,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处理了他。
人活着真的好没意思。
也就拿刀杀人的时候,还算有些乐趣。
崔锦泽带崔媛去茶楼吃饼,身边的小厮和丫鬟带了好几人。
我原是不想去的,槐花在背后一直推我。
我知道,她想让我出去走走。
我每天太颓靡了,她总疑心我下一秒就拿出绳子挂梁上。
我和他们一起去了茶楼。
街上真热闹,京城真繁华。
但是,再热闹也就那么回事,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对我来说,那原本又是个没意思的晌午。
直到我见到了永宁侯府的小侯爷——魏长且。
京中世家子弟云集,如我阿兄崔锦泽,也算谦谦君子,品貌姣好。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听起来有几分脸面而已,真说起显赫二字,在这盛大的京城,除却平远将军府的谢公子,当属大宗正府的嫡宗子沈昭,以及永宁侯府的小侯爷魏长且。
这些都是槐花告诉我的。
她打探消息很擅长,总喜欢讲一些趣事给我听。
如大宗正府的沈公,其实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师。
近些年他沉迷于道术,已逐渐偏离朝堂的权势中枢。
唯一的嫡宗子沈昭还娶了当朝三公主,自此不可为官。
而平远将军府和永宁侯府,都是执掌兵权的功勋世家。
谢家公子常年驻守塞外,不常回来。
永宁侯祖上为晋国六卿,魏家是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真正的四世三公之家。
单是在如今的河西,魏氏便有精兵十几万。
京卫几大军营,一半的兵权还掌控在魏家手中。
魏长且身为永宁侯府的小侯爷,天生贵胄自是不必多说。
我那时刚入京,并不了解什么权势风向,若我当时知道他与姚景年是敌,是万不会去招惹他的。
魏长且年逾二十,见他第一眼,饶是我这种对人生没了兴趣的人,也多看了一眼。
积石有玉,郎艳独绝,便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坦白来说,岚官长得也不见得逊色于他,主要是人家出身世家,与生俱来的端庄与贵气,无人可比。
端正自持的公子,眉眼深邃又细长,清冷疏离如寒潭,透着高高在上的矜贵。
这样遥不可及的存在,偏又表现得那般知礼,冷静谦和。
我骨子里的恶意,在见到他的那刻,应是发挥到了极致。
因为他是和一容貌绝佳的世家小姐一起出现在茶楼的。
那小姐名叫姜知涵,祖父为当朝姜太傅,名副其实的贵女了。
崔媛与她是认识的,二楼包厢见了礼,一口一个涵姐姐,亲密无比。
姜知涵掩唇一笑,温声同她说话,还朝崔锦泽打了招呼。
崔锦泽朝魏长且行了揖礼,唤了一声:「小侯爷。」
魏长且颔首示意,一派高贵模样。
这些本与我无关,我正兴致恹恹地望着窗外长街,忽听那姜小姐问崔媛:「芯芯,这位是?」
芯芯,是崔媛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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