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只有陆文斐愿意吴柳屏的鬼话,什么当初不知陆文斐身份,只当是碰见一个仰慕的大人,只恨相逢未嫁时。想想真是可笑呢,多么相似的情景。
陆文斐许看着我越发狰狞的脸,貌似有些怕了,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知你恨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杀,我绝无怨言。只是……屏儿……是无辜的,她……还年幼,亲事也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她……」
「是!吗!」我现下才明白,为什么再严苛的刑法总还是禁不住杀人,这种冲动在有些人面前委实是忍耐不了的。
怎地?
说亲当日,「全凭母亲做主。」这句话不是她吴柳屏当着两家家长的面说的?
吴柳屏不是又是低头、又是脸红的?
我儿日日戴着的香囊是去她吴府偷的、抢的?
陆文斐见我大口呼吸,踌躇一会,也不敢上前,纠结一会,准备转身,想来是准备下去带走吴柳屏。
「站在!陆文斐,这里是御花园,怎的?你是想你和她的丑事天下皆知?还是觉得桡儿地下孤单,想气死我这母亲好去陪他不是?」
我赶忙喝住了他,「怎么?你的屏儿,年幼单纯,我就是蛇蝎心肠的恶毒妇人?!」
陆文斐大约是从没见过我如此生气,堪堪停住了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刚才,我原还想,哭了半年了,眼泪估计是已经耗尽了,等会要怎么让自己再流下眼泪呢?
原来,眼泪可以像海一样,怎么都流不完,只要心真真的疼,眼泪就如同放了闸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陆文斐!你觉得是我压着她来的,还是逼着她在这乱窜了?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躲在这儿看看是谁,谁道你倒是一来就怕我害了你的心肝。」
混着哭腔,我的声音开始拔高,指着陆文斐的手开始不住颤抖,似乎因为被冤枉而气得不轻,尤其起因还是我如此愤恨的人。
像极了,我的桡儿小时候被我们误会时倔强又愤恨的样子。
陆文斐自从桡儿走的那日,从没见过我如此失态,被我这么一问,觉得是冤枉了我,刚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泄了下去,面上的尴尬和愧疚又加深了许多。
又见着我的样子,好似又看到了桡儿幼时的样子,他的眼睛也红红的,就这么将将站在我边上,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我们就这么僵着,任凭风声把我的而声音送到底下的御花园去。
果然,吴柳屏听着声音往这边走过来。
刚好,御花园的东南角出现几盏暖暖的宫灯,正缓缓往这边移动。
看来时间刚刚好呢。
「噗通!」少女不知道是踩到了岸边的碎石,还是不小心崴了脚,就这么将将地跌落了荷花池,正大声呼着救。
那几盏宫灯顺着声音,也照到了荷花池边上,隐约瞧见荷花塘里有人,边上的几位公公,得了指令便跳入池。
少顷,水里呼救的少女便蹲坐在了岸边。
淡粉色的衣裳因着水湿,就这么紧紧贴在少女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段来,几缕秀发就这么贴在因惊吓过度而略微苍白的小脸上。
身后是一倾无际的荷叶,一阵微风拂过,送来淡淡荷香,那岸边的少女便在风中微微发着抖。
真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周边的公公们,互相看了看,他们除了身上的衣裳,再没有更多的遮凉的衣物,只得又转头都看向前面的黄衣男子。
黄衣男子,略显烦躁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解开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了身旁的公公。
那位公公接了披风,便轻轻地为少女盖上,轻声道,「姑娘小心身子。」
少女认真系好披风的绳带,起身行礼,低着头,轻柔又略显颤抖的声音便传出来,「谢陛下。」
而,少女面前的黄衣男子呢,似乎不太领悟得到这无边旖旎的风月气息,只直直地站着,免了少女的行礼,转身便交代身旁的公公,将人送走。
少女似乎是怕别人看到此刻的狼狈模样,又似乎是纠结如何言谢。
总之,纠结了一瞬,便赶在那位公公走向她之前,好似鼓足了勇气,仰起头来,伸出略微有些发白的小手,轻轻地跩住了黄衣男子宽大衣袖的一小角。
「小女……小女这样终究不妥,能否……请求陛下允我烘干衣物再行告退。」
说着,似乎觉得这样直视天子不妥,又红着脸,低下了头来。
哦吼,我就说嘛,一流的世家哪里配得上吴柳屏呢。
呵,我们的吴小姑娘还真是会抓住机遇呢,原来我儿口中活泼爽朗的姑娘,还能这么娇羞可人呐。
我转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陆文斐,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笑了出来。
方才,吴柳屏跌落荷花池,他可是恨不能飞下去救人呢,估计是碍于我在场,挪了挪脚,终究还是没有迈开步子。
可是,还没等他纠结个所以然来,我们的吴小姑娘就这么拉上了陛下的衣角,他的脸色就倏地煞白了。
想来可是回忆起他们初次相遇的情景了吧。
那日,我也是挨不住桡儿各种苦求,借着请卫国公夫人来赏花的由头,把吴柳屏带到府上来玩。
说来也巧,正碰上陆家远方表姑送了几筐岭南的荔枝来,婆母甚爱,多吃了几口。
后来便腹痛难忍,我和桡儿只得先撇下客人,去看看婆母的情况。
至于吴柳屏,桡儿说她坐不住,便请她到花园里散散步去。
后来的情况呢,也是等我离和后,府里的老嬷嬷同我说的。
她说,吴柳屏正在花园里扑着蝶,当时也是香汗淋漓,真巧与收到我和桡儿递了消息正往家里赶的陆文斐撞了个正着。吴柳屏被撞倒在地。
陆文斐呢,也是没想到,我们家向来没人爱逛园子,只是当初为了不显得格格不入,跟了风,修了座花园。
今日只是着急,想抄近道,没想成还撞到了人。
那时,他还没见过吴柳屏本人,两家亲事都是由双方主母出面,家里的男人,点个头就行。
他也只当是我那位手帕交的女儿。
扶吧,有点不和礼仪,不扶吧,又不是待客之道,毕竟是他先撞倒别人的。
他正纠结着,吴柳屏就像今晚那样,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只是,那天,她不是低着头,而是仰起头,爽朗地笑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陆文斐。
嗯……那日她怎么说来着,好似是说,「大人,您撞着我了,得扶我起来。」
呵呵,大人?
满京城都知道,尚书府除了我的桡儿,就只剩陆文斐一个男子了,哪里来的「大人」。
也就只有陆文斐愿意吴柳屏的鬼话,什么当初不知陆文斐身份,只当是碰见一个仰慕的大人,只恨相逢未嫁时。
想想真是可笑呢,多么相似的情景。
只是被拽住衣角的人,不是陆文斐了呢。
我看着身旁僵直着的男人。
我想,那天,我的桡儿是不是也这样站在西子湖边,看着她喜欢的姑娘,裹着头巾,被他的父亲匆忙,却不失小心地扶上了马车呢?
真真是造化弄人哩。
看来,有句话果真是说对了,没有身临其境,哪来的感同身受呢。
而底下的吴柳屏呢,仿佛还沉浸在旖旎的气氛中,依旧羞答答地拽着陛下的衣袖。
陛下看着她,两人没有言语,只这么僵持着。
伴随着好些急促的脚步声,御花园的东南角又出现了几盏宫灯,匆匆地往荷花池这边移动。
似乎是由于宫灯主人走得太快,里头的烛火明明灭灭,较往常暗了许多。
直到,脚步声临近,吴柳屏才恍然意识到有人,赶忙松开手,慌张地抬起头来,见到来人,复又暗暗松了口气,方才低头行礼道,「阿姐……皇后娘娘吉祥。」
只是,今天我们的皇后娘娘,踉跄地后退了好几步,满脸震惊,许久都没有叫吴柳屏起身。
皇后娘娘大约怎么也想不到,她闻讯匆匆赶来,没见到我,反而看到了自己基本当女儿养的嫡亲幺妹。
她的身上系着陛下的披风,她的手拉着自己丈夫的衣袖。
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刚刚他们两人发生了什么。
可是,有些画面就像刻进脑子里一般,愈想忘记,可那每一处细节愈发清晰,好似狂风袭来,让人无处可躲,只能任冷冽寒风刮破自己的脸颊。
也许,她又想到了我的桡儿、又或许是陆文斐。
总之,我看她的脸色不断变换着,愈发狰狞,死死地掐着身旁嬷嬷的手,我瞧着嬷嬷的手都快青了呢。
她这番模样,差点让我回忆不出方才宴会上,她是如何端庄典雅地言笑晏晏了。
吴柳屏等了许久,不免有些奇怪,向来疼爱她如珠如玉的长姐怎么还没让她起身,她抬起头来,略带好奇的眼神看了一眼皇后娘娘。
只是这时,皇后娘娘已经调整好了表情,端着皇后娘娘特有的气势,对身旁的嬷嬷道,「还不赶紧扶吴姑娘起身。」
吴柳屏起了身,好似也没发觉方才皇后娘娘的异常,扬起笑脸,迈起欢快的步伐,走到皇后娘娘身旁。
而,原本吴柳屏身前的陛下呢,突然飞快地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让我有些看不懂,叫我的心狠狠地惊了一下。
可是,陛下又很快把视线转到了吴柳屏身上,好像,刚才只是在追随吴柳屏身影的时候,眼神不经意的一瞥而已。
「吴姑娘方才不小心落水,晚间夜风大,先让她在宫中换身衣裳再回府吧。」陛下好似也突然软了态度,转身对皇后娘娘叮嘱着,眼神却若有似无地落在吴柳屏身上。
看来,今晚的意外之喜还真是多呢。
皇后娘娘俯身准备回应陛下,这时,陛下好似还是不放心,又道,「算了,刚才就已经吹了风,一来一回又难免受了凉,就让她歇在宫里吧。」
语毕,我瞧见我们皇后娘娘的身子晃动了几下,好似都快站不住了,身旁提着衣裙的手呀,青筋都凸起了呢。
大概她也是第一次见自己的丈夫居然可以如此温柔、耐心,只是,他关心的对象是自己的嫡亲幺妹。
而自己的妹妹,正沉浸在陛下关怀之中,年轻恣意的小脸,仰起头,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依旧是天真模样。
只是,现下,她突然觉着这年轻的面庞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怕不是直接撕烂了才好。
刚刚她奋力压下的那些画面、声音争先恐后地涌到她的脑袋里。
她的妹妹怎么会身旁一个丫鬟都没有带?
她的妹妹怎么会这么巧的在陛下回寝殿的必经之路上落水呢?
陛下的披风又是如何到她的妹妹身上的呢?
平日冷漠的陛下怎么对她的妹妹如此关心?
他们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妹妹是真的如自己所说的担心长乐候长女说出当日事情,坏了她与定安大将军长子的亲事,才出了宴会的吗?
可是,她的妹妹当初不是说自己只喜欢方端君子,实在讨厌定安大将军长子那种自小就混在军营中的野小子吗?
她的妹妹怎么突然就会对这个亲事又上心了呢?
陛下方才说让她的妹妹留宿宫中是什么意思呢?
陛下难道也如同其他男子一般,喜欢年轻活泼的姑娘?
皇后娘娘甚至想到,吴柳屏幼时看到别家小孩的玩具,总爱抢来,等得到了却又不玩了。
当初只觉得是小孩心性,现下,她却突然觉得有股冷风从脚底直冲她的脑顶,教她浑身发冷。
她甚至在想,会不会父母说的让妹妹进宫相看,就骗她的幌子,根本就是觉得长女得不到陛下的欢心,就干脆换幺女来,反正妹妹现下确实是难以嫁入京城的一流世家了。
向来疼爱妹妹的父母又怎么能真的忍心妹妹远嫁。
皇后娘娘惨白着脸,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好像想从他那里得到些确切的答案,又好像想从他那里得到些安慰。
但,陛下终究像完全没看到似的,定定地看着眼前俯着身子的皇后娘娘,在等着她的回答。
许久之后……
「臣妾……明白。」皇后僵硬着声音应道,也不知她到底是明白了些什么,是真的明白还是假的明白。只是直直地挺着身子,好似是想为自己留着些体面。
陛下得了想要的答案,便笑了笑,看了一眼皇后娘娘身旁的吴柳屏,唤了身边的公公,逶迤而去。
吴柳屏还抬着头痴痴地望着陛下离开的方向,恍然未觉身旁的姐姐已经变了好几回脸色。
「屏儿,快些随我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了。」
但,到底是皇后娘娘,也就几息的时间,又是那位端庄典雅的贵人模样了。
一副关爱幼妹的模样,她为吴柳屏紧了紧披风,柔声说道。
「好的,阿姐。」吴柳屏听了声音,扁了扁嘴,方才回头,一副乖巧的样子,跟着皇后娘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全然可没有以前活泼爽朗的样子。
我想,吴小姑娘不会真的喜欢上陛下了吧?
也难怪,陛下端正的样子,还颇有些文雅君子味道,加之身份使然,大约也是很多女子梦中情郎的模样吧?
尤其,今晚还发生了那样的意外,吴柳屏大约觉得因着两人间有了段特殊的经历,自己至于陛下,便与旁人不同了。
呵呵,若是如此,事情可真真变得有趣了呢。
我想,大约吴柳屏年纪还是太小,尚未尝过人间疾苦,仍觉得世界都得围着她转,还以为无论何事,皇后娘娘都会是那个事事都让她、宠她的长姐。
心里默认,即使是姐姐的夫君,只要自己想,大约努努力也是可以的。
可是,年轻的姑娘不知道,当自己从一个看客,变成了当局中人的时候,尤其自己还是受害者的时候,事情可就全然不一样了呢。
只是,不知道我们的皇后娘娘会如何应对了呢。
卫国公夫妇,是更疼爱幺女呢,还是更怜惜为家族利益牺牲许多的长女呢?
突然觉得,今晚收获颇丰。
那股郁结于胸的浊气都排解了不少。
我看了看还僵站在一旁的陆文斐,直直地看着底下,即使人早已走远,可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眼睛通红,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不住地发着轻轻地颤动。
我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出言讥讽,便独自下了观景台,准备去找阿娘和阿妹。
只是,才出了御花园,便远远地瞧见一个黑影,见到了我,便快步走上前来。
额……是刘公公。
所以,刚才,陛下确实是发现我了。
「姑娘,请吧。」刘公公弯腰伸手,引我走向身旁的轿辇。
无奈,只得上了轿辇。
路上,伴着轿辇有节律地晃动,我想了很多。
怕陛下觉得我心机恶毒、怕陛下觉得我搅了后宫安宁、怕陛下觉得我乱了他的朝堂计划、怕陛下不允我复仇……
我想着,该如何说服陛下,我目的在吴柳屏,大约也是坏不了朝堂上的平衡的。
或许,我借着幼时玩闹的情谊,哭上一哭,陛下会允了我的请求么……
我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轿辇就停在了陛下的寝宫前头,我有些讶异。
但也就一闪而过,快到我自己还没察觉出来,便被刘公公给请进去了。
陛下见我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卷集,抬头望向我,微微笑着,「借刀杀人感觉如何?」
我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我从来没想过,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竟能教陛下发现了去。
我怕我的行动会乱了陛下朝堂上的安排,我是晓得陛下开始准备朝卫国公府动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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