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子看见老者在夕阳隐射下微缩的瞳孔和急促起伏的背膀,他知道这幅画对他来说意义远比自己知道和想象的还要大。 蜡纸被打开铺在石台上,露出乌褐色的卷轴和鹅黄的绢本。他一手轻执上轴,将画横躺在桌面上,另一手以极轻极慢的手法将另一端向下推展:淡墨气韵初现,接着是葱嵘的树木现于山石之上,他停了一停,目光扫了一阵,又继续向下展,眼前出
纤巧如画,此所谓分茶。虽只是简单的茶沫与沸水,却能在人力加以抚弄之下幻化千万,以水便可为丹青妙笔,岂不妙哉?道长意下如何?”
“贫道一介俗人,不懂这些。”玄机子答得直白。
“道长是修道之人,道法与茶理本通,道长不必过谦。”老者抚须仰首而笑道。
一旁的方衍州瞪了一眼玄机子:“官人赐你茶,那是抬举你!”玄机子端起茶碗,喝了两口,的确入口清香无比,回甘芳醇,可嘴一离盏,那“春”字也就随即变形消散。他抱拳朝老者略一送,算是谢了。
“盛夏已至,饮茶可祛暑降噪,道长不必客气。只是春日苦短,这未尽的春色怕是唯在诗画中才能觅得。”他以茶百戏为引,又在话中暗示,寓意已经再清晰不过。玄机子虽然不懂舞文弄墨,可如此明显的暗示哪怕再木讷也是心知肚明了。
方衍州给他使了个眼色,见他没有立马答复,便道:“玄道长,方某已将当日少林的事和官人说了。官人为方丈之死深表同情。官人答应只要你将那幅画呈上,便是替方丈了却多年的心愿,官人自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玄机子叹气:“如今我父已死,而我也成了武林正派公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我所背的这幅画?”
老者放下手中物件,站起身背手走到凭栏处,遥望湖心:“这不只是一幅画,这一点你很清楚。记得多年前第一次遇见你父亲,那还是在已故宣仁圣烈皇后宫中。当时你父亲依然官拜右骁卫上将军,掌宫禁宿卫。元祐三年,当时司马君实刚过世不久,朝中大权无人,太后赏识苏子瞻才华,宣谕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知遇。有意将宰执之位重托。不想其对手赵正夫欲从中阻挠,故意中伤称: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苏子瞻与我多年交好,我向高太后禀明此事,太后便宣你父亲。没想到仅仅几日,你父亲便平复赵正夫一党的诽谤,保全苏子瞻名节。你父亲虽为武将,与我术业有别,但我们在许多事情上面可以说目标一致,做事的原则也相投。当时我便觉得,卢将军是个可以仰赖之人。果然太后薨逝后,将重责相托,而我与你父亲也成为遥遥相隔却可以共谋前程的两人。”
“哼,若真是如此默契,怎会见死不救?”玄机子失声质问。
“少林之事,甚是遗憾。”他仰天叹了一口气:“永乐堡之事,始终是他解不开的心结。若他哪怕能看开半分,也不至于……”他转身走向玄机子,将纤弱的右手扶住玄机子的左肩,目光中吐露愧欠和怜悯:“贤侄,既然你已回到京城与我相认,我自当照拂。此事一了,江湖虽已归不去,但今后,你若是有鸿鹄之志想入仕,亦或喜好闲云野鹤游走塞外,只要你一句话,我自当悉心安排。”
玄机子看他说得诚恳,本怀有满腹的抱怨和不平不知怎得一句也说不出口,tຊ眼框湿着将头转向一边,望向微皱得湖面,他想起卢昭义在临死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而这些日子,从少林费尽艰险,躲避武林正派的追杀,回到开封与方衍州谋事,凭的也都是这句临终嘱托给他的支撑。玄机子压着嗓子,捏拳愤恨:“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报仇!我要你杀了李崇克和于墨霄!”
方衍州在一旁冷冷:“道长放心,你不说,官人迟早也会要了他们的命!此二人武功虽高,但在天子脚下,他们身上都背着人命,曾会逃脱得了制裁?”方衍州说着朝老者看去,只见他微微点头,表示首肯。
玄机子如今已经无权无势,众叛亲离,商梁派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京城也很难待得下去,除了相信眼前二人,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将心一横,扯开胸前的绳索,松脱背上的包袱,左手一翻一脱,露出其中蜡黄色的油纸长包裹。他将包裹轻放于桌面,方衍州刚要伸手去拿,只听老者喝止。
他伸出双手,那是一双肤色发白,表面浮现褐色斑点的老者之手,瘦削如柴,每一个关节都裸露出来,但却没有太多皱纹,那是一双点茶抚琴,持丹青研陈玄的双手,也是一双执笔便可定人生死的手,而此刻它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年老力衰,而是因为激动和紧张。玄机子看见老者在夕阳隐射下微缩的瞳孔和急促起伏的背膀,他知道这幅画对他来说意义远比自己知道和想象的还要大。
蜡纸被打开铺在石台上,露出乌褐色的卷轴和鹅黄的绢本。他一手轻执上轴,将画横躺在桌面上,另一手以极轻极慢的手法将另一端向下推展:淡墨气韵初现,接着是葱嵘的树木现于山石之上,他停了一停,目光扫了一阵,又继续向下展,眼前出现了烟云交碧,溪谷丛林、接着是水榭楼阁、牧人行僧。他的眼神不停游窜在画面之上,或盯着一处凝视几瞬,或来回对照,他的胸口起伏得比适才更加厉害了,手也不停颤动,那展开的卷轴在他手掌的带动下如通风中的白绫一般疯狂晃动。
不对!从哪里看都不对!物象的确是那些物象,画的也是早春景色,可无论是笔法、笔者的功力、笔下的气韵,随便一个细节都不可能是出自郭熙之手!有些地方甚至连一个画技平平的翰林图画院学生都可以画得更好,这绝对不可能是闻名于世的《早春图》,眼前这画唯一的可能只有一种:它是赝品,而且仿画之人毫无诚意,拙劣之极,只能骗过玄机子这样的外行!
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叫,将手中的画往外一扔,弃在一旁亭子角落力的落叶堆上。方衍州大惊失色:“官人,你这是?这画?”
“假的!假的!”他恶狠狠地抬起眼盯住玄机子,“你和卢昭义竟敢合伙来骗我?”
玄机子和方衍州二人这下被吓得不轻,两人不约而同地冲向角落拾起画卷,来回上下打量,这无疑就是早春晓烟,晨光浮动的景色,和最初从均州拿到此画时并无二致,为何会变成假的呢?可所谓赝品,自然是可以蒙蔽外行之人,而真正的行家一看,立见分晓。
方衍州急着开脱:“官人,不,绝不是我,当日我在均州得到此图后让懂行的掌过眼,绝不会有假!况且我知道官人是行家,若仿了赝品,绝不可能骗过你的法眼啊,那我千里迢迢费劲心机地,不是自讨苦吃吗?官人你明鉴啊!”说着转头指了指玄机子:“一定是他!他将事情被办砸了!”
玄机子百口莫辩,他不明白,自己已经落得如此下场,还有人能会他身边使这掉包之计?
林寒初和于墨霄两人四目凝视着一张只有手掌一半大小的纸片,这残片的一边留着明显的焚烧痕迹,另一边则是一个规整的直角,显然是一页书籍或是信件的残存一角。而在这纸片之上,是色泽依然鲜亮的半枚朱印,大致可以看出原本是一方葫芦状印章。
“这应该就是写信给高金福那人的私印无疑,看得出原本刻的是什么吗?”于墨霄将希望寄托在对书画颇有见地的林寒初身上。
“先不看这印,光看纸的质地便可知道,此笺表面滑如春冰,纹理细密如茧。若我没有看错,应该是澄心堂的单色素笺,这种笺多为御用,寻常人家一纸难求,若真有也是达官显贵或是极其讲究的文人所用,因为十分珍贵,多用来作画,而给高金福的这张字条只是用来传递消息,却依然用上澄心堂纸,看来此人不只是普通的达官显贵,身份一定非比寻常。”
于墨霄饶有兴致地听着,不忘打趣林寒初:“哦,原来如此,在下孤落寡闻。林姑娘,接着说。”
林寒初白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那章多看了几眼:“至于这印,是枚葫芦印不错,此人既然与高金福互通书信,那此章必定是他的私印,绝不会用真名字示人,而是某种别号之类。”
“可惜被烧得只剩半枚。”
林寒初摇摇头:“并非如此。你再仔细看看。”林寒初指了指朱印的边缘。于墨霄定睛看去,不由得惊叹一声。此朱印只留有半枚,但是另一半并非是被烧去,在火痕与朱印之间,仍留有一段空白处。这说明盖印之人原本就只留了半枚印章在纸上。很可能在盖印之前将另一张纸遮住印章的另一半,所以只在纸上留了一部分的朱印。
林寒初点点头:“我猜测这应该是此人隐藏身份的一种方式,另外遮盖的位置、大小、方向很可能是一种与高金福之间的约定俗成,以防旁人即便拿到了他的私印也不能轻易冒充。”
“果然老谋深算。”于墨霄道:“这留下的这半枚印记,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半枚葫芦,好似斜斜劈去了一半,上半部只留了右下角的两道竖线,而下半部分,也只有半个字,是一个籀文的‘会’。”
“皱纹?”于墨霄疑惑不解。
“哎,于盟主只教你舞刀弄剑,怎么也不请个好点的先生给你?”林寒初摇头笑道:“籀文也叫金文、大篆,多刻于商周汉的石鼓铜器之上,此人以籀文入印,应该是崇尚古意。至于其他原因,我一时也想不到那么多。”
于墨霄摸了摸下巴,叹了一口气:“林姑娘虽然聪慧博识,可光凭这两点依然不能推断出此人的身份。这大宋权贵之中,别号有‘会’、崇古意之人没有百八十个怕是难,要确认此人到底是谁,如同大海捞针。”
林寒初皱眉,默默点头,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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